第 211 章 吴钩(八)

吴柯、吴忧二人将属下分作小股队伍,不分昼夜,接连骚扰军营,日以继日在营地外大声吆喝,将紫炎军各将士全家上下拉入话语间疯狂咒骂。

将士们自然心生不满,但花翥一早便下了命令,不论对方如何出言挑衅,决不可中计入山追击。

就连紫炎军在山中的活动范围也被花翥限制在背靠的火莲池。而今火莲池已仿照紫骨山修建了各种防御和哨所,当地人熟知山林,却终究未曾学过任何军事防御,只要紫炎军固守不出,他们便拿紫炎军无法。

接连三日,气力耗费不少,毫无收效。

花翥趁着这两人连吼三日疲惫不堪之时令张星出门追击,不伤人,只驱赶,就当练手。

陈宇始终此此做法不解。

花翥只笑道雁渡山将来必成为阳啟领土,归了阳啟便是同胞。

何况相处多日,花翥也察觉火莲池这一带的居民与别处相比淳朴许多,村民相处和睦,无身份尊卑,由年长者决定村中大事,有钱一起用,有饭一同吃,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颇有几分天下大同的气势。

若不是青心与蛮族搅扰,若不是她执意收复此地,此处颇有几分书中所写桃源的感觉。

“可这个世上绝不会有真正的桃源。所谓的桃源是中原大地百年纷扰忽略此地的结果。”花翥叹息道。“本将可做的不过是但凡有一丝和的机会,便绝不会伤他们性命。”

起义军这一夜却过得不太好。

吴柯与吴忧彻夜商谈,众人喧喧嚷嚷吵了一整夜,却怎都寻不到破军之法。悻悻然睡下,约定明日继续在军营外叫骂,即便得不了利,也得搅扰得紫炎军不得安宁。

翌日清晨,山林中白雾弥漫,宁静而祥和,树上偶尔传来小鸟清脆的叫声。那是花翥初入雁渡时看见的那种浑身蓝色的小鸟,这却又不是单纯的蓝,此鸟同头到尾端,颜色逐渐变浅。

当地人称蓝蒂鸟。

空气清新,蓝蒂鸟在枝头跳来蹦去,寻找被清晨重重的露珠困住的小虫。

欢跃的蓝蒂鸟忽陷入警觉,叼着小虫立在枝头警惕四顾。

烟!

山林中遍处是火烟!

隐约可见火舌舔舐的影子。

展翅,蓝蒂鸟惊叫着避开火烟仓皇飞窜,原本脆生生的啼叫变得慌乱无措。刺鼻的烟与慌乱的鸟叫声熏醒了起义军的哨兵。白雾被火烟污染,黑烟普天遍地,隐约有火的味道,细看,哨兵所住的军帐起了火。

“起火了!”

有人惊慌失措,用衣服抱着头鼠窜开。

紧张若风撩火舌般蔓延开。吴柯见有营房起火,又见黑烟滚滚而来,迅疾带着起义军收拾并逃窜。

马匹,辎重,粮草皆顾不得带上。

千余人乱做一团,在山林跑得跌跌撞撞,那黑烟从他们身后追来,不住有人惊声尖叫道火追了上来!

大乱。

吴柯、吴忧带人出山林,慌慌张张蹦出山林,山林外已有军队重重把守。

骑马站在最前,趁着吴柯一脸慌乱、尚未未回转神,花翥轻而易举将其擒下。

此番被抓,吴柯却不像以往那般叫嚣着“你爷爷不服”,只厉声告诉花翥山林失火,再不逃便晚了。

花翥含笑。

一如牟齐儿所言,此人是个真汉子。

“你往后看。”

黑烟已灭。

一群面上熏得漆黑的紫炎军士兵提着空空的水桶笑吟吟走出。火光早已不见,连直冲云霄的烟也渐渐小了,化作一道细细的烟痕,散入逐渐晴朗起来的蓝天之中。

吴柯恍然大悟:“火是你放的?!”

花翥耸肩:“未曾放火。此种地方放火借助风势你自然逃不掉,但本将也难全身而退。放烟罢了。你有勇,能半道阻碍我军截杀蛮族也算有谋,可清晨,人半梦半醒,见烟,听人惊慌失措之言,也容易乱套。”

去第一山庄时花翥曾参与抵抗西蛮之战。当时西蛮人用的便是火攻,亏得南宫烁率先带人挖出绵长的防火带方才将损失减至极小。

此番也是,她令陈宇深夜在附近备下防火带与救火用的水后方才令人点火熏烟。

花翥曾见与第一山庄相邻的西蛮熏烟。他们会点燃火,在火上覆盖新鲜的柏树枝,片许后便可见火烟熊熊升起。

吴柯几次三番挑衅,花翥也未闲着,找了几个女兵扮做山民摸清起义军营地的大致风向。火烟朝向营地袭来,再点燃无人军帐,派人用布包头扮做因失火大惊之人制造慌乱。

独自一人行事更易保留判断力。

而若一群人聚在一处。跑一人,怀疑;跑两人,忧心;跑三人,不安;四人、五人……便惊慌失措,顾不得追根溯源。

清晨方睡醒时人头脑迷糊,极易中计。

吴柯大怒:“你!狡诈!”

“算不得。不过多打了几年仗,多见了写世面罢了。行军作战,处处狡诈之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你爷爷我不服!”

“好,本将放了你。”

吴忧有些惊慌。

吴柯话语间添了几分犹疑:“你……不怕你爷爷我逃了便不再回来?”

花翥叹了一声,就地令人摆放矮桌,泡茶,请来村中的吴老,令双方将士原地坐下休息,紫炎军将士送来才出锅的烧饼。

花翥先为吴老倒茶,吴柯、吴忧二人斟茶。

“本将对吴柯将军你四擒四纵。几次三番交手,本将始终小心护着紫炎军中人性命不为尔等所伤,也严令军中诸人伤你性命。本将的心意与考量,吴将军也应明白。”

她这番话说给吴柯、吴忧听,也说给在村中有话语权的吴老听。也说给席地而坐的起义军将士听。

“在蛮族的重重包围下,你二人在这火莲池奋力拉出一支抵御青心与蛮族的队伍,军民一心,守望相助。”

花翥对吴柯、吴忧拱手。

“二位此举,着实令本将敬佩不已。”

吴老品着茶,闷不做声。那些村中的百姓,被花翥抓来的女子与孩童在不远处听着,眼中满是喜色。

花翥又说起火莲池的村寨,满心佩服。

“当年苛政比虎猛,赋税重于山,四处战乱,身若浮萍。百姓无立锥之地,为保性命,各位的祖辈入深山,与醍图、西域、蛮族杂居,百年有余。”

创建桃源之地。

实现天下大同。

然而

“来此后本将常思索为何村中人连繁重的绣花都不会了。难道当年连一个擅绣之人都无?想来,只因生存太苦,渐顾不得这些花哨之事,最重要的是活着。”

吴老别过头。

“天下分久必合,大争之世,无人会放过雁渡山。这几年,想必诸位也心知肚明。世间之地,皆为王土。不被这个王夺取,便会成为那个王的囊中之物,不论如何,雁渡山终究逃不过征兵,也逃不过赋税。大争之世,鹿死谁手未可知。本将官职微小,阳啟也算不得强国。本将若说归顺阳啟定能迎来太平盛世之言便是自欺且欺人。”

吴柯始终听着,沉默,后问:“满口废话!多说无益!”

花翥点头。

是废话。

又是实话。

“这段时日,本将令人传绣花技艺,令人教导孩童读书,令麾下士兵护住各位性命,将从蛮族那处夺来的米粮分给各村,令士兵帮着修缮房屋这些,便是本将能给各位的承诺。本将活一日,便会全力护佑天下太平,令百姓安居乐业。在各位眼中归顺蛮族、归顺阳啟似乎相同,终究会失去诸位祖辈渴望的自由。可若注定要失去,何不为自己选个最好、最合适的?俗语总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我阳啟愿做各位的大树。”

吴老一声浅浅叹息,抹眼。

吴忧埋头沉思。

偏是吴柯,手在桌上重重一拍!“你爷爷我就是不归顺!就是不服!”

“本将放了你便是。至多再将你抓回,直到你心服口服。”

吴老轻拍吴柯的肩,道:罢了。

“女将军说得有几分道理。”

“村长,你被这个妖女蛊惑了!可老子不服!不服!”

他声音不少,身后的起义军将士却无人响应,他们面面相觑,目光茫然。

几次三番,牟齐儿着实不满,一脸愠怒对花翥道:“翥小将军,这可是第四回了!”

“无妨。”花翥笑望着吴柯。“本将要的,是太平。”

似若一圈打在棉花上,吴柯一股子火气冒不出,收不回。

牟齐儿更是调转火气对准吴柯。

“你这个鳖孙!翥小将军说得难道还不清楚?”

抽了一口气,她声音提得更高,大骂道:“用你愚笨如猪的脑子好好想想!我军数万人,你们不过几千人,翥小将军一早便摸清你们藏在何处。我军本可几万大军齐上将你等围歼,顺手还可杀光这火莲池附近所有居民!为何放弃这容易成事之法,与你周旋?不过看你是可造之材!不过怜惜紫炎百姓性命!你却冥顽不灵!非要我大军杀光村民你方才知幡然悔悟?”

吴柯仰头:“美人,还是你说话好听。”

气得牟齐儿面上一阵青一阵白。

花翥依旧循例放了吴柯,此番她不强令吴柯留下一半士兵,可大半士兵却不肯再与吴柯一道离开。蛮族已走,花翥不伤害他们性命,秋收在即,早些回家帮老娘媳妇才是正道。

心里憋着一口气、也愿留在吴柯身边与花翥争个高低的只有近千人。

“你爷爷我就是只有千人也能将你揍一个人仰马翻!”

花翥含笑。“本将拭目以待。”

吴柯一心再战。

听了花翥那些话后,女将吴忧却有了几分犹疑。

花翥使眼色,刘三花带来杀退蛮族那日逃走的少女。

吴忧的妹妹吴虑。那日逃走后她不敢回村,孤身一人藏在山中。刘三花寻到她时已气息奄奄。养了一整日才缓过。

姐妹相见。吴忧即刻归顺花翥,她带着愿留在花翥军中的近百人女兵,做了一个百夫长。

吴柯气鼓鼓朝北去。

牟齐儿担忧不已:“翥小将军,你说这鳖孙会如何做?”

“搬救兵。”

“那,将军”

花翥抬手。“无妨,由他闹。过几日便回来了。”

牟齐儿见花翥依旧气定神闲,也沉沉松了一口气。调侃道:“将军每回说起那鳖孙,就像娘亲念叨自家不听话的臭小子!臭小子再多花样,也逃不出娘的手心。”

花翥皱眉,这算是夸她?怎么听来怪怪的?便笑道:“你才像娘,再打,孩子也觉得你最美。”

军帐中众人大笑。

素来大大咧咧的牟齐儿气得跺脚:“翥小将军!属下见不得她!他若有胆子回来,属下定要寻他个不是军法处置!”

花翥笑出声。

比起吴柯,她更在意吴忧、吴虑二姐妹。

吴忧有一双含情目,与一般山民不同,她肤色雪白。说起前事云淡风轻:“蛮族不喜雁渡山民,觉得我们血统混杂,天生低贱。只要各村寨肯献上女人,他们便深信我等不敢反抗。”

她说起起义军的建立。

吴老也不算说谎。

青心的确带走了许多年轻男子充军并参与拉格与阿古玛部族间的战争,前后三次征伐了近九千人,陆陆续续逃回来了三千。与别处零零散散前来的两千义士组成了这只起义军。

吴柯便是逃回的人中的一个。

“最初起义军是姐姐创建的。不到一百,男人被抓得干干净净,那一百人中只有女人,创建只为解救被抓走的女孩。蛮族不喜欢山民,却也离不得女人。后吴柯大哥归来,拉起了这支起义军,还未考虑好如何行动,便迎来了女将军你。也算大幸,不然村民会伤亡极多。吴柯大哥心不坏,只是脾气有些执拗,认定了便不该。”

而吴虑的确为掩护起义的姐姐主动走入蛮族军营。

许多女孩都死了。

“小妹倒也不算受了太多苦。毕竟小妹肤白,像中原女人。一进去便攀附上了蛮族大将。花将军未曾抓到的那个。姐姐说她要跟随花将军打天下,找到那个蛮族大将给小妹报仇。”

军账外,紫炎军与留下的起义军坐在一处聊天,因距紫炎城不远,山民说的话与北地相差不大。

门外有一个当地少年,等吴虑出了军帐两人便手挽着手走远,走去安静处吴虑便将头轻轻搁在少年肩上,唇角,眼角皆是笑意。

前事已故。

不再回首。

不到三日,吴柯又到了花翥眼前。

只是这回却是被山民五花大绑送来。

他到时花翥正与邵梦风忙着誊录提早归顺的火莲池居民的名姓。

见他到了花翥起身谢过山民帮助,本欲给赏赐,山民却推辞道:“女将军赶走蛮族,不征粮,还将蛮族粮食分给我等过冬,令士兵助我等修建房屋。此人却带军前来要求我等一道伏击女将军,我等不可背信弃义、恩将仇报,这便将他绑来献给女将军。算是答谢将军照顾之恩。”

送走山民,牟齐儿指着吴柯笑得花枝乱颤。

吴柯不解。

吴忧也有几分惊讶。

反倒是吴老缓缓解释,花翥帅军前来

不杀。

不烧。

不抢。

修屋。

给粮。

技艺。

太平。

不过七词十四字,便收了人心。

民心所向。

“这段时日面对女将军的所为老夫沉思许久,也想得通透。世上无桃源,纷扰也逃不过。可我等却可与女将军一道将火莲池建为洞天福地。事在人为。”

吴老转向花翥,拱手,便退了。

花翥笑看被五花大绑,眉梢眼角都拧成一团的吴柯,令人松绑,笑吟吟道:“你走吧。”

吴柯不言。

花翥解释道,约定的是她亲手抓此人,此番吴柯被山民抓来,算不得她“亲手抓”。

偏是这一次,吴柯一动不动,也不像过去那般扯着嗓子吼“你爷爷我不服”,只歪着头,沉思,叹道:“属下终于懂了何为民心所向。将军的确未曾亲手将属下抓回,却也是将军亲手将属下抓回。”

跪地,吴柯拱手道:“属下拜见翥小将军。”

刘三花不悦:“将军说要你了吗?”

“翥小将军既愿在属下身上耗费时间,便是看中属下。”

“顺着杆子往上爬,你是猴吗?”刘三花复又大声道:“是花将军!”

“牟姑娘喊的是翥小将军。你爷爷我偏要跟着喊翥小将军。”

本不做声的牟齐儿微怒。

吴柯赶紧改口:“花将军。美人,你说什么都是对的。美人,来,让哥哥”

“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的的耳光声。

花翥扶额暗笑。

东方煜曾教过她许多控制人心的手法。可而今她才明白,真正能“控制人心”的不是计谋,是规矩,是道德,是善良。

几只蓝蒂鸟落在军帐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闹得欢欢喜喜。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这一部分完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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