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雾杳那副魂魄出窍的丧气模样,江天嗐声跺脚道:“雾杳这臭棋篓子,连‘五子连珠’都玩不明白,把棋课的博士都气走了三个!这这这,这不是明摆着要让峣峣阙蒙羞么!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斋生们都和她一样呢!”
峣峣阙的棋课博士本也是个和棋老翁差不多岁数的小老头,姓马,脾气怪得很,十分不招斋生们待见,但碍于礼法,众人也不好表露出什么。
后来,雾杳“横空出世”,愣是凭借她那怎么解释都听不明白弈棋规则的浆糊脑袋,硬生生将马老气没了精气神,怒而归乡燕居,种田养花去了。
接任的是马老的儿子。
这位倒是秉性谨厚。坚持了一二月,状若疯魔般不停喃喃着是自己教授能力不足,涕泪满面地向江天递交了辞呈。
最后是马老那才九岁的小外孙。
马孙既没像他姥爷般,让雾杳顶着小水缸罚站、打手板子,也没内疚得彻夜难眠,就简洁一句话,不许雾杳再学下棋。
至此,这祖孙三代与雾杳的因缘才算了结。
只是马孙虽天资过人,毕竟只是个垂髫小儿,暂时代授了几天课,就回学堂继续自己的学业了。
落在对雾杳成见颇深的江天眼中,便又成了雾杳的一桩不是。
骆华岑先前被江天一通热锅蚯蚓般的扭来踱去的步伐晃花了眼,这会儿又被迫听着她既叹且跺的嘈杂,不由摁了摁眉心,“您且冷静冷静。对手是英国公世子,比什么不都一样?”都会输得落花流水。
“再者,世子也不会给雾杳太多机会露怯的,不过是几子定胜负的事儿罢了。”
江天惆怅低叹道:“也对,也对。”
要是在飞花令中幸存下来的是许明姌就好了,说不定,还能跟扶世子打得有来有回……不对,要是骆崟岌今天来了就好了……不对不对,归根结底,要是没有跫然堂那场暴雨就好了。
唉,这雾杳!既然她能尝出毒药,怎么就不能早点尝出来呢!这一届燃灯会真是峣峣阙最丢脸的一届了!
琢磨台上。
一张卷书式小几,两块蒲团,几缕博山炉的袅袅香烟。
雾杳执黑子先行。
站了一天,众人都有些疲倦,眼皮子跟愈渐倾颓的西日般一坠一坠。
两人落子十分迅速。
雾杳下棋讲究一个哪里空着填哪里,扶光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是黑子落下的声响还没散去,白子就紧随其后。
二人缄默,众人观棋不语,一时间,唯有落子声琅然。
前世,雾杳鲜少与人对弈,最多最多,也就是同扶光玩些似是而非的棋子游戏。
比如。
前世,有一回运气好,雾杳二人在被水月国军队的铁蹄席卷过的荒村里,发现了一个半枯的水塘和几株莲蓬,于是用莲子和荷梗为棋。
这游戏可以称作“二子连珠”,是扶光提出的。只要出现相邻的同色棋子,下一轮执棋的人,就得吃下其中一枚。得益于雾杳高明的棋艺,谁也不知道,自己吃到的会是清甜的莲子还是嚼都嚼不动的苦涩荷梗。倒也玩得不亦乐乎。
后来进京。
二人从泥里自生自灭的野草,一跃翻身成了金贵人儿。
棋子也从莲蓬,擢升成了扶光亲手做的、裹着黑白芝麻的珍珠大小的杏仁酥。
一提起对弈,雾杳就像得了头风病。
却独独对扶光的“二子连珠”百玩不腻。
雾杳偷偷咂巴了下唇舌,有些怀念杏仁酥的味道。
神思漫游间,雾杳渐渐犯了懒骨头,差点用手臂支起了腮帮子。
要是坐在这儿的是姐姐就好了。
她记得,前世的一年冬天,姐姐与骆崟岌在京郊的寺里手谈三日,围观者众多,棋老翁宁愿铁青着脸裹着毛毡睡雪地、支起个小铁锅连煮了三天的山菜粥,也要看完二人的弈局。末了,还非要拽着许明姌当他徒弟……
不过说起来,今天怎么好像没看见骆崟岌?
雾杳心里隐隐一股不妙的预感,眉心微蹙。
恰此时,台下传来骚动,有人不可置信地自语着:“什么?难道……她这一步原来是这用意?”
什么这用意那用意,雾杳注意力被拉回棋局上,却见不知不觉间,黑白子已占据大半个棋盘。
她瞪大眼睛,“???”
怎么下了那么久还没结束。
“白子激进而黑子韬光;白子设陷阱深诱,则黑子表面佯装入彀,实际趁势兵分三路合围。这一场瞬息万变硝烟弥漫的酣战,真真是半刻也不能眨眼!看!扶世子又一子落下!”
不止雾杳,台下人也陡然睁开了困眼。
“原来黑子早已暗中伏击!乖乖,要不是这一枚弃军保帅的白子,我竟未察觉,杀机满溢!”
“这雾大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都说‘女承母业’,难道,她真是个奇才?进峣峣阙不过短短一年,就能登上别人数十年也摸不到的巅峰?”
“嘶,此女恐怖如斯!”
雾杳一副心慵意懒的瞌睡模样,与扶光的正襟危坐形成了鲜明对比,愈发坐实了众人的揣测。
雾杳蹙一蹙眉,他们便觉着是战况胶着,草蛇灰线谋篇布局;雾杳瞪大眼睛,他们便以为是扶光此等劲敌太过棘手,雾杳准备动真格了。
总之,雾杳的脑子有多简单,他们的思考就能有多复杂。
痴迷棋道的国子监祭酒更是看得一惊一乍的,“噢,妙极,妙极!”
只有对下棋一窍不通的须弥满腹疑云地附耳问沈渊道:“雾杳当真这么厉害?”
沈渊的目光还缠在雾杳身上,默了片刻,斟酌道:“棋局确是险象环生。”
不管峣峣阙其他人信不信,须弥却是不信的。
一个所有人眼里的蠢物,怎么就顽石化灵,突然能与当今天下第一势均力敌了?又不是狐仙作祟、鬼魅上身。
这事一定有蹊跷。
看着远方潺湲流动的莺时川,须弥忽地福至心灵,想起比三朝那天,借口要摘变种凤仙花、在阆风清榭附近遇见了自己的白檀。
几乎是前后脚,扶光也到了。
难道……
须弥目光如炬地一转眸,越看越觉得雾杳和扶光间似有猫腻。
她早就打听过了,雾杳并不在今天的比试名册之列,怎么偏偏又上了台?而且,偏偏飞花令又只活了她一人?
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巧合?!
“唔!”头上传来沈渊压抑的痛吟,须弥心烦气躁地回眸,发现他黑魆魆的手腕被自己掐出了几个月牙印。
湿漉漉的,闪动着鲜红软嫩的光点。
须弥指尖松了松,无意识地轻轻抚过月牙印,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