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即将彻底沉没。
空气中零散着暮鸦声,峣峣阙像被浇了几大坛黑漆,树色与秋水相映,皆是浓暗。
一支队伍整齐地蚁行出了蕉园。
在这支队伍面前,一切都似乎缩小褪色了。
道路两侧,人群虔恪地目送着他们,一簇簇一堆堆,挨挨拶拶的,像千百年来那些在佛前叩首祈愿的面容模糊的香客。
便是此时立于高楼、将山河尽收眼底的帝王,也是一样的黯淡不起眼。
队首是几匹通体莹洁的六齿白象。
身披由金银、珊瑚、玛瑙等佛七宝串成的璎珞,没有缰绳,没有口令,却灵慧地兀自前行着。
随后是一群眼盲的、衣衫褴褛的苦行僧,阖着目,赤着足,手里托着一盏盏形如水旱灯的琉璃红灯。
水旱灯能“照幽冥之苦”。[1]
传说上古秽气四溢,生灵涂炭,佛子甘愿放弃百世积攒的功德,献出己身,点燃神女的十方度厄灯。
燃灯会的主要祭奠对象自然是佛子。
不过,苦行僧所持的琉璃盏并不是替佛子点的,而是为了在劫难中受苦的苍生。
佛子这一死,血肉神魂皆灭,天下间便再无这么个人存在,也就没有入轮回一说。
“玎玲,玎玲。”
琉璃盏中是一支支仙音烛。
此烛制法几经改易,比之古时需要靠机关发声,又不知高明了多少,晶荧腴润的蜡油滴落在盏底,转瞬就会凝结成大大小小的坚珠。
其声之清妙空灵,仿佛能涤荡生平罪业,传说曾还有那冷血鸷狠的嗜杀者在听到仙音烛之声后,幡然醒悟束手就擒的。
再往后是如同机杼上的经线纬线般密织织的力士们。
他们的步伐比军队还要整肃,明明共有几十人,却像一名巨人般,稳稳举着一座灰扑扑的、楼阁般大小的莲灯。
十方度厄灯的灯芯里是跽坐得浑身发麻的雾杳。
膝盖、尾椎骨、肩膀……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僵。不过,更要命的是——
扶光与她近得只有一臂之隔!
雾杳牢牢平视前方,半点不敢乱瞟,拼命回想着燃灯仪式的步骤,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然而,下一刻,却听身侧传来一道羽毛般令人酥痒的轻叹。
雾杳的心猛地一抖,随后,手被覆住了。
十方灯的灯芯是合拢的莲花苞形状。
若不是怕把灯弄翻,砸死下头一堆人,雾杳能跳将起来,用脑袋把头顶花苞捅个大洞。
她打了个激灵,没反应过来将手抽回,就感受到扶光指腹的茧子挠着她掌心。
「你……」
原来是要写字和她说话。
雾杳心间微松,攥着她手的力道却骤然一紧,她悚然转头,扶光脸上敛了所有情绪,一错不错地打量着她。
写到一半的掌心字,也变成了——
「你在怕我?」
糟糕,被察觉到了!
雾杳后背如同被蛇信舔过,细细密密地冒出汗珠。
她垂眸回避了扶光的注视。
抑制着指尖的颤意,轻轻抵开他弯曲的手指,压平手掌,一笔一划,「男女授受不亲。阿忱,你有婚约在身,我们不能这样。」
又一声短促的轻叹。
似叹也似笑。包含的情绪却要复杂得多,雾杳只听懂了几分自嘲和无奈。
扶光怔忪了会儿,像是在久久坚持一件注定无疾而终的事后,终于学会了放弃般,继续道:
「我不会娶水月国的公主。」
「和亲只是缓兵之计,陛下无意践行,况且,水月国也没打算真的下嫁小公主。」
他竟从来都没有打算要娶须弥?!雾杳如遭晴天霹雳。
那那天在瘖谷中他怎么不说?水月国也不像表面那样对和亲乐见其成又是怎么回事??
雾杳感觉自己脑浆变成了豆浆,在平滑的脑花上哗哗乱流,扶光像是能听到她心声般解释道:「比三朝那天的乱子,查出是殥国的人在动脚。」
雾杳几乎以为她不识字了,「殥国?」
「殥国不是在十年前就覆灭了么?」
十年前,沈渊“死”于仙人杖,棺椁被江流吞没,淳宁女帝一怒之下,不惜损耗数十万精兵、大半个机筹处,夷平了殥国。
殥国比水月国还袖珍得多,百姓只要能填饱肚子,根本不在乎皇位谁来坐。归顺于琲朝后,从未出什么逆贼乱党。
不过,殥国人的确擅毒。
沈渊当年就是身中奇毒,而最近一连串事件,也离不开毒。
若说是逆党为了复国,故意设计须弥在峣峣阙受辱,离间两国的关系,倒也说得通。
可为什么说水月国不是诚心和亲?
雾杳直觉扶光还有未竟之语,果然,他又道:「线索做得很逼真,一环扣一环,还死了好几个玄使。」
雾杳立马心领神会,「可幕后之人并非殥国人。」
「嗯。」扶光眼中泛起笑意,在胧明关时,雾杳和扶光二人时不时会分开行动,用各种不着痕迹的方式互留暗语,这会儿在掌心里写着的便是仅二人所知的一套简化文字,聊起天来十分省事,「是水月国。不过,只能确定不是国王,多余的还需时间查探。」
竟是水月国自己要害他们的公主?!
雾杳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一瞬间,无数念头掠过,两世的记忆交替闪烁,有什么至关重要的真相隐隐呼之欲出,却始终差了一口气。
是什么……是什么?!
“又疼了?”
忽地,一股溽热的莓果香吮着雾杳后脖,她眼前空白了一刹,战栗如细电般从脚趾窜遍全身。
雾杳这才发现自己在习惯性地在揉脑后儿时摔倒的伤疤。
她胡乱向后摸索着扶光的手,想写下“不用”,可没动两下,就感觉手背被严实地裹住。
“别动,我看看。”依旧是男人轻不可闻的气音。
雾杳的伤,每逢雨雪都会涩疼发胀。扶光那只如同穷工极巧的雕刻珍品般的手掌带着她的手,一下一下,柔而有力地揉着伤疤。
“真让人不省心。”扶光又叹。
他的嘴唇并未贴近雾杳脖颈,甚至还离得很远,但呼吸间的热意就如温泉的水汽般一寸寸深入肌理,几乎将人烫化。
雾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兴许是自从重生的那天起,在她心里,已在她与扶光间厚厚架起了一道楚河汉界,扶光对她而言,不似竹马更似敌人,故而才会对这些以往再寻常不过的举动大惊小怪的吧。
她强忍着颊边的涨热,捉住扶光的手,打岔道:「这些机密你怎么能告诉我?陛下知道了就糟糕了。」
夜色四合,天边仅剩下最后的几片鹅毛云。快雪遄晴后,淘澄得格外灿焕,糖屑般的粒粒晶光撒在上头,翻滚着葡萄紫、虾子红、蛋壳黄。
扶光失笑。
趁着昏黑,无人能看清灯芯里的景况,他避开雾杳额头的靡丽花钿,指尖轻弹了下,「不告诉你还能告诉谁?」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难不成你还要向陛下主动告密?」
这几句话仿佛在说。
陛下哪儿有你重要?
雾杳有种用轻功骤然飞入云端的失衡感,一颗心亢奋又抗议地狠狠乱跳,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远远近近地在耳边盘旋,就是抓不住。
忽地,脑中闪过她死的那日,扶光抓着她的手缓缓抽出启明刀的画面,她急问道:「那如果有一天我和陛下起了冲突,你是帮我,还是帮陛下?」
扶光罕见地凝止了一瞬。
落在雾杳身上的目光邈远而黯然,像一片死去的寂静星海,滂滂溶溶不知掺杂了多少东西。
他不自觉地扣住了雾杳的手,脂酥膏酪般的、没有茧子的指根细细研磨着雾杳的指根。
这是他极度出神时的表现。
扶光思索片刻,写道:「你。」
如刻盟誓般。
雾杳浓睫乱颤。
嗓子眼里像堵了团湿棉花,思绪如同仙音烛的蜡油般玎玎玲玲地乱溅,一会儿在想为什么他只字不提她编的冰缣石的谎话,一会儿又对自己说,没什么的,他不也没提进京的沈渊吗,只是没把黔中道的事放在心上罢了。
恨不得把脑袋当木鱼梆梆乱敲,只求它不要再思考了!
“吱嘎——”峣峣阙的大门被重重推开。
十方度厄灯的队列停了。
一丸寒月朦胧。
脚下的百姓们挤得乌泱乌泱的,像一群趁着夜色来偷油吃的小老鼠,眼眸发亮地唧唧哝哝着:“今年是哪家大人的孩子夺得了魁首和二甲?”
“魁首一定是国公府的世子。”
“我猜二甲是骆氏女。”
“宜春郡主也素有美名!”
“今晚有得一饱眼福咯~还是得多谢太祖陛下,取消了扮佛子的人必须剃度的规矩,不然世子就不是天底下最俊的男子,而是最俊的大光头哩!”
众人哄笑起来,原本惧于机筹处的氛围也松快了不少,兴奋的议论声愈发响亮。
雾杳赶紧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