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荒烟蔓草、漏瓦霉墙,是冷宫。
怎么会?!她方才分明走在甬道上!一股凉意从雾杳的尾椎直冲天灵盖。
“姑娘可是迷路了?可要在下帮忙?”
忒楞楞,一只黑油油的寒鸦惊起,在雾杳悚然回眸中,落于一名戴傩面的青年身侧。
宫殿驳蚀得不成样子的锈绿色顶瓦上,青年屈腿闲坐,单手支颐,懒散地俯瞰着雾杳。
霎时,雾杳整个人木僵住了。
作为荣枯症的本能在她耳边疯狂呐喊着,要她有多远逃多远。
但她的身体却连拔腿也做不到!
“唿喇喇。”秋风湿冷地抚摸着雾杳微颤的背脊。冷宫中每一隅都是黄浊浊的,败叶、蛛丝、朽窗。
便格外显出来这傩面青年来。
殿脊上聚着一群静穆的鸦,黑囊囊的,棺木般压在青年周身。偏偏青年一袭枯白缟素。两相对比,便如雷光般乍然破开了眼前的这幅昏朦秋景。
尤其那一抹浓墨重彩的傩面。
不,仔细看并不是傩面。
形制比寻常的要大一些。似羊,却有四耳九尾,尾部长满眼睛,长长地垂下来,如虬结的老树根般覆满了脖子。
是古籍中的异兽猼訑。[1]
雾杳的手摸上了驭笛。
“奉劝姑娘一句,你这东西,还是不要随意吹奏为妙。”
不知是不是带了面具的关系,“猼訑”嗓音虽然低沉,却隐隐掺杂着一种卷动竹帘般的坚脆的碦碦声,教人浑身冒鸡皮疙瘩,他搁下托腮的手,身子朝雾杳微微前倾,话音中染上了笑意,“毕竟,一般而言,驭笛制成后三年才能开始使用。你此时将扶子忱唤来……无异于让他送死。”
什么意思?!吹响这笛子会伤害到扶光?
雾杳仰着头,与猼訑一错不错地对视着,他的眼睛深邃地埋在面具后,像夜色中一汪藏风蓄浪的黑海,教人什么都看不透。
雾杳感觉自己脑中的弦如同满月之弓般被绷紧,她汗腻腻的手里仍攥着驭笛,足下却悄然用力,随时准备着纵身跃上殿脊,“你就是一直以来威胁我姐姐的人?”
“怎么能说是威胁呢。”猼訑的笑意风轻云淡,“明姌是自愿为我帮忙的。”
雾杳瞳孔骤扩,被震怒填满!
“再劝你一句。”不等雾杳发难,猼訑瞥了瞥雾杳的双脚道,“不要试图触发荣枯症。哪怕你现在杀了我,你也救不了明姌。”
男人的话音在凉薄的秋风中缓缓坠地。
“我死了,她也活不成。”
他知道她是荣枯症。而且,还对许明姌留有后手。
雾杳几乎将指骨捏碎,“你要怎样才肯放过姐姐?”
女帝和扶光不惜以燃灯会为饵也想钓出的幕后主使,如今大剌剌出现在自己面前,雾杳自然不会认为他是毫无目的而来。
“嗯?倒是很爽快。”猼訑眸光闪动,似乎是挑了挑眉,他直截了当道,“我要银潢印。”
雾杳心中一跳,“你要我去偷银潢印?”
猼訑的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白色,他指腹捋了捋身侧寒鸦的小脑袋,在日光下通透如玉,“偷也好,抢也罢,我不管。”
“十日之内,我要拿到银潢印”。
十日?!雾杳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旋即,她缓了语气,“且不说我根本不知道银潢印被藏在何处,就凭我的身手,要想得到银潢印,难如登天。”
“别担心,我帮你。”猼訑醇厚的嗓音绵绵地淌入雾杳的六腑七窍,如大雪日围炉温酒,酒不烈却贪杯易醉,“你看,这不就帮你出了瘖谷么?”
果然!雾杳道:“是你诱使须弥对沈渊下手的?!”
猼訑讶然,“原来你与须弥关系这么好?早知如此,就让她在你身边多留一段时间了。”
这人显然是在与雾杳胡扯。
不过,她从他的语气中抓住了关键一点,他用的不是“水月国公主”、“须弥公主”之类的代称,而是直呼其名——他似乎与须弥相识。
雾杳面上不动如山,“好,我会帮你拿到银潢印。但是事成之后,你要放我姐姐自由。”
猼訑笑吟吟道:“这可不行。”
见雾杳勃然色变,他立马安抚道:“你还得随我去一趟胧明关,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胧明关?
雾杳脑海中掠过投影在瘖谷墙上的地图,“去埋藏着仙朝秘宝的禁地么。”
猼訑并不意外雾杳知道这么多秘密,“嗯,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后,我便放了明姌,今生今世都不再纠缠她。”
雾杳想尽可能地套出更多信息,故作疑惑道:“想来猼訑先生身边能人众多,不缺我一个,何必非要我随行?更何况,若是禁地里找不到先生想要的东西呢?”
“猼訑先生?”男人抚上自己的面具,了然叹道,“倒是个不错的名字。”
他只回答了雾杳后一个问题,“不会找不到。”
看来这一趟禁地之行,雾杳是非去不可了。
她下定决心般道:“一言为定。那你先帮我找出银潢印藏在哪儿了。”
一会儿是先生,一会儿又你你我我起来了,猼訑没指出雾杳态度中的漏洞,反而点点头,“这是自然。”
他从丧服的袖中取出一只杏子大小的银丝笼,“拿着。”
银笼里是一只与丧服同色的、枯白中泛着微黄的普通蚕蛾。
猼訑道:“蜃蛾有短暂的迷幻效果,可令见者变为傀儡,听凭调遣。不过切记,效果只有短暂一瞬,问话得尽快。”
“你可以对沈凛用蜃蛾,但一旦被她周围从不离身的玄使们发现,就算是我,也赶不及救你。所以,还是建议你对扶子忱使用。”
这下雾杳算是明白,她方才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带到冷宫中来的了。
望着猼訑那向自己伸出的、勾着银丝笼的手指,殿脊下方的雾杳仰得脖子都快断了,压抑的暴躁即将冲破胸膛,她咬牙道:“你下来,我够不到。”
猼訑闷笑一声,指了指西偏殿,“有梯子。”
畜生!雾杳在心里挖遍了猼訑祖宗八代的坟,攥着拳头虎虎生风地从西偏殿里搬来了梯子。
废殿里的破旧梯子又重又摇摇晃晃,雾杳爬得一阵热汗一阵冷汗,偏偏这个穿丧服的面具王八蛋还在佯装体贴地说风凉话,“小心些,别摔着。”
气得她差点一脚踩空。
雾杳身体不比从前,手脚并用地爬上屋脊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哼哧哼哧地朝猼訑伸出手。
猼訑指尖却晃了两下,收回了蚕蛾,“你应承得这么爽快,我好害怕啊~万一你联合扶子忱和沈凛对付我怎么办?”
雾杳心里咯噔一声,平复了下呼吸,镇定道:“那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样。”凑近了看,银丝笼里的蚕蛾翅膀上其实生有一层波光粼粼的宝石蓝粉末,猼訑抬手,“给。”
雾杳小心地踩着破败瓦片上前,寒鸦们拍打着翅膀飞了一圈,不远不近地落回猼訑身后。雾杳半信半疑地向蛾笼伸手,却听猼訑漫不经心道:“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会当叛徒的人,不会愿意害得明姌失去亲妹妹的,对吧?”
亲妹妹?
雾杳耳中嗡了一下,身体摇摇欲坠,艰涩道:“什么?”
明明雾杳才是那个居高临下的人,但她却觉得猼訑眼中始终含着一种俾睨的意味,“咦?你和明姌不是关系好得难舍难分么,她竟没告诉你,她有个与你差不多年岁的亲妹妹?”
他好心解释道:“她妹妹叫明婵。同样是出生在霜月里,同样的不擅诗画,明姌每次给你打簪子裁衣裳的时候都是一式两份,托我万里迢迢地送给小婵呢。”
铛!雾杳仿佛被重锤砸中。
许明姌对她,向来是超乎寻常的好,就连她刚被认回雾家族谱时亦是。她不喜欢榴红釉蓝那样打眼的颜色,许明姌却夸她穿什么都好看,加倍地在布料、样式上费心思,将她的衣柜塞满了花团锦簇的衣裳。那些,究竟是做给她的,还是那个叫小婵的妹妹的?
往日相处的细节一点一滴浮上雾杳心头。前世端午节时她不经意间撞见许明姌在编长命缕、但最后她收到的却是一枚避虫香囊,许明姌陪她挑灯夜读时偶尔的出神模样,哄她睡觉时的娴熟口吻……
原来,许明姌是将对妹妹的思念,移情到了她身上?
霎时,雾杳一颗心被碾过般烂成血泥,不,不是这样的,许明姌对她的好,对她的爱是真真实实存在的。难道就因为许明姌有自己的亲妹妹,就要把往日种种统统抹杀吗?
雾杳一遍遍告诫自己,可渐渐地,眼前却水濛濛的,愈发什么都看不清,她一把将猼訑手中的蛾笼抢过来,梗着脖子道:“不知道有什么稀奇的?夫妻之间还尚且有各自的私隐秘密呢。”
“真是可怜。”猼訑叹息着起身,如履平地般靠近雾杳,“明明很难过,却要装作不在乎的样子。”
猼訑身上的气势与十六岁的扶光截然不同。
扶光看似是清冷的蓬莱月,骨子里却是赤诚的少年郎;而猼訑表面言语姁姁,却带着一种目空一切的冷血凉薄,仿佛万事万物于他而言,不过是皆可滥杀的垫脚石。
雾杳吓了一跳,被一只温凉的手攥住腕间,才没跌下屋脊。
“哎呀,男女授受不亲。”没等雾杳反应过来,猼訑却有煞有介事地惊呼着撒开了手,害得后仰的雾杳只能反过来握住他的手,借力站稳。
猼訑笑出了声。
“你!”雾杳冷汗涔涔地狠狠摔开了猼訑的手,气得心口发麻,话都说不出来。
猼訑吃痛地揉了揉手腕,谴责地看向雾杳,“过河拆桥可不是君子所为。”
雾杳生怕再跌倒,没第一时间在七洞八孔的瓦顶上后退拉开距离。
她焰腾腾地抬眸,正好被猼訑身形投落的阴翳与他深藏在面具后的目光所覆盖,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猼訑不像是在看她,而是有些像……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更怪的是,她居然对他有熟悉感。
想起自己的容貌,雾杳顿时把明婵的事抛诸脑后,“你认识雾山长?”
猼訑微愣。
“你和你母亲,真是如出一辙的敏锐。”他垂睫,向雾杳眼角将坠未坠的泪珠伸出指尖,语气遥远,“当年你出生时,我还抱过你呢。”
“啪!”雾杳扇开了他的手,后退几步,“哦?是么?那你是我母亲的师友?政敌?亦或是情人?”
面对雾杳明目张胆的试探,猼訑笑意更甚,“你猜。”
雾杳在心里又将她挖出来的猼訑的祖宗八代鞭尸了一遍。
“猜不到呢。”她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先生与家母相识,那我追加个小小要求不过分吧。得到银潢印后,我要你放了明婵。”
“狮子大开口啊。”雾杳后退多少,猼訑便逼近多少,他喉间的令人不适的碦碦声如虫豸般清晰地蠕蠕钻入雾杳耳孔,“你觉得,你有资格和我提要求吗?”
雾杳忍着惊怒频繁后望,很快,被逼至瓦檐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