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雾杳焦心灼肺之际,夜半,温无绪忽然说第二天有个宫宴需要雾杳出席。
这下可真是瞌睡来了枕头,雾杳连扶光的行踪都没来得及打听,就什么都没收拾地火烧屁股逃离了瘖谷。
来迎雾杳入宫的是个老面孔,白檀。
经上次众贵女遭掳劫一难后,处处物是人非,雾杳和白檀的关系也尴尬了起来。一个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个是明知身边人有问题却隐而不发地旁观了许久。
马车中,唇无血色的白檀虚弱地冲雾杳笑了笑,“姑娘今天真好看。”
雾杳一身从头到脚的梳妆打扮向来都由白檀负责。
吃了温无绪的药压制住荣枯症后,雾杳皮肤上黑痂剥离,被须弥用眉刀划破的伤也好了,愈发鲜嫩得不像话,如曙光中的洞明雪色,白耀之余,又洇着一层朝霞日采般独有的茜粉色,光是随意撩一撩车帘时晃过的指尖,就足够迷得人七荤八素。
今日赴的是宫宴,马虎不得,白檀更是下了十二分的力气打扮雾杳。那头发,梳得云鬟雾鬓,缀以只有花簇没有枝叶的秋海棠玉簪,每一枚花片薄如纸,其间还串了无数露珠儿般璀璨的小水晶,哪怕咫尺之距,也容易错认成刚从枝头剪下的鲜花,既合时节,又符合雾杳的年纪。秋海棠的秾媚的橘粉色与雾杳皮肤的淡粉色交相辉映,衬得她如司春的小花神般,微微一流盼,就能使人间春融日熙、遍地莺声花气,盈盈一展袖,就要凌波踏月、隐入飘渺山海间。
“都是多亏了白檀姐姐手巧。”雾杳鉴美能力低下,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好看,客套地回了几句。
不过,虽然肌肤更胜从前,落下的毛病也不少。比如,那一把泠泠嗓音就面目全非地变成了沙瓤瓤的,虽还如桂花栗子、熟烫了的西瓜般绵甜,但对于十四岁的少女而言,终究是过于低哑。
雾杳倒是没什么不习惯的。
五岁前,她的五识当真堪称“千里眼顺风耳”;五岁那年,她从鸨母手中出逃,撞见扶光的母亲被响马所辱横尸野外,她夺刀助扶光杀人,荣枯症发作,此后,又遭遇了几次凶险,不得不动武,身体每况愈下,最终被温无象判定活不过二十五岁。
声貌改变之类的,都是家常便饭了。
雾杳想问问这次的宫宴是什么情况、自己何时能回雾家,但看着白檀的面色,默了一默,到嘴边的话头打了个弯儿,“你又被阿忱罚了?”
马车的辘辘声在寂静的山林间响起,如厚棉被般,大大小小圆圆尖尖的枯叶一层层盖下来,哗嚓、哗嚓地刮着车厢。
白檀低眉顺眼道:“奴婢办事不力,没有保护好主子,该罚。世子能饶奴婢一命,已是格外开恩了。”
雾杳又是一默。
她不知白檀是机筹处的玄使,还是扶光自己笼络的心腹,关于他们二人的事,她没资格置喙。但她前世与白檀朝夕相处五年,也算情份不浅,没必要看着白檀总因自己受刑,于是道:“要不要我向阿忱开口,将你调离雾家?”调离她身边。
白檀万没料到雾杳会有此提议,先是一讶,继而认真思考了会儿,道:“多谢姑娘好意。但世子愿意将姑娘的安危交托给白檀,是白檀此生之幸。”
她不想辜负扶光的信任。
就像无法理解沈渊肯为一只麻雀而死一般,雾杳同样无法理解白檀的忠心,只得干巴巴来上一句道:“嗯,好。”
雾杳刚想问问许明姌的近况,却听白檀主动为她讲述起这些天上京城里的新鲜事。
第一桩,便是此次宫宴“慈悲宴”的颠末原委——沈渊恢复身份,被封为景王!
而且,细诘之下,雾杳知道了沈渊仍处于失忆状态,并没有与当初照觑他的太傅、乳母等人核对生活细节,被李合真的师弟施玄德拿走的九天垂拱也未被寻回。
那熙和女帝究竟是靠什么认定沈渊身份的呢?又为何如此行事草率?
另外,还有个疑问始终横亘在雾杳心间。
不是说沈渊在仙人杖中了奇毒,前世就连太医局也束手无策么?可她观沈渊一言一行,分明与常人无异。
第二桩。
也与沈渊有关:奉旨和亲的水月国四公主须弥,因暗中对琲朝先太子痛下杀手,被熙和女帝以“残忍乖戾、罔顾人命”为由,遣回了水月国。
饶是雾杳,也不得不暂时放下了对许明姌的担忧,呆若木鸡地问道:“她?杀沈哦不,景王?为什么?!”
白檀有些难以启齿道:“陛下也是这么问的,据说,须弥公主回道,因为……因为她不想看着姑娘嫁给天潢贵胄,也不想昔日被她视作奴隶的人一朝翻身,受人奉承追捧。”
白檀口中的姑娘自是指的雾杳。
怎么她就要嫁给沈渊了?雾杳动了动嘴唇,但一想,还真是,原本这婚事就是定给她的,须弥关心则乱,自然容易想入非非。
可须弥胆子那么小,怎么敢对亲王出手??
白檀解释道:“景王流落水月国时,身边携带了一枚棺椁中的陪葬品,曾是先皇陛下的宝爱之物,被画入画中。须弥公主不时受召入宫,偶然间见到先皇画作,听女官谈起陪葬品的来历,便怀疑了景王殿下的身份。”
那时沈渊还没受封,只是须弥身边一个任她搓圆捏扁的侍卫,须弥当然有胆量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偶然?雾杳可不信世上会有那么多偶然。须弥那么个听风就是雨的性子,若要借机生事,她就是最好摆弄的棋子。
问题是,出手的是谁?扶光?沈凛?还是……许明姌所效忠之人。
和亲作废,先太子回宫,皆是风起云涌之兆。
雾杳心中一紧,掌间已汗密密的,“姐姐近日可好?那日被歹人所掠,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淋雨发热?”
白檀答道:“府内一切清吉,二姑娘略染风寒,老爷心疼她受了惊吓,嘱咐好生修养,便向峣峣阙告了假。二姑娘这两日专心养病,连院门也没出。”
很合常理。
雾杳瞪着看什么都糊成一片的眼睛,白檀的神情、语气,甚至呼吸速度都没有端倪。
可雾杳仍有些心悬悬的。
白檀没必要骗她,许明姌平不平安,她到家一见便知。除非……
雾杳脑中敲响警钟,又问:“今晚我能回家了么?”
白檀有些奇怪道:“这是自然,您不回府还能去哪儿?”
雾杳微微放下心来。
“对了,世子说经温姑娘妙手回春,您已大好了。可我听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