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昌复兴,一步步迈入正轨,尽管请回了范西屏重新出山,但陈芃儿身为家主,还是一度忙到分身乏术。但事业的繁忙反倒让她的心更开阔了,曾经因为英奇而低迷的一阵子的心绪,终于慢慢缓了过来。
陆安也忙,远东援进会所引出的日本在满洲秘密进行的细菌战研究,已引起当局警觉,陆安随即被任命为在沪特别调查组组长,接手华东地区有关日方间谍的清查重任。
这天陈芃儿难得睡了个午觉。
许是累得,最近总觉有些乏力。午饭后她上楼小憩了一会,盛夏的天气总嫌闷热潮湿,窗子半开,不知不觉一觉醒来,墙上挂钟一下一下摇着,指针滴答,衬的四周益发静谧安宁,窗外花园里玫瑰正开的茂盛,浓郁花香阵阵,随风而入,恍若一场甜梦。
身上粘腻,后心微有汗湿,人却懒懒的不想动,只趴了枕头上瞧了窗外香樟树葱茏的枝叶发呆,脑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想。然后,身后有轻微声响。
一回头,一个脸庞正向她靠近,线条清逸如同雕琢,眼眸深邃而明亮,估计没有料到她会如此警觉,他愣了一下,随即便颔首亲吻在她唇上。
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感觉他的手轻轻抚摸她披散在肩背的发,一下又一下,许久,极轻的叹了口气。
到底敏锐,“怎么了?”她抬头问。
“没什么,”他嗓音有点哑,指尖捏着她的耳垂,突然低头凑去她耳边,拿鼻尖蹭着她的鬓角的碎发,嗅了嗅,“你好香……芃儿。”
她不由竟有些脸红:“这会怎么有空回来?”
近些日子他也是忙的脚不沾尘,白天在韩公馆里,两人几乎少能碰到面。
男人浓秀的双眉蹙了蹙:“早上出门的时候,你还在睡,本想偷偷亲你一口,可臭小子一直朝我吐口水。”
陈芃儿知道他这是又在借机埋怨了。
虽然他已经大模大样的不请自来的径自搬进了韩公馆,可陈芃儿顾念家里下人们多是韩林凉在世时的“老人”,她现在身份还是为“韩夫人”,自然不能公然和别的男人“同居”。
所以,只让陆安以“贵客”身份,住在客房。
当然,半夜偷偷摸进她房中这样的行径就不一一表述了,大部分时候他都能得逞,如有不得逞的时候,那便是有“小人”从中作梗。
襄夏一直跟着奶妈陶氏睡,但偶尔也会缠妈妈。昨晚襄夏就死活非要巴着她,搞到陆安无处下手,只好起了个大早摸去她房里——本以为臭小子一定还在睡的五迷三道,结果是媳妇儿睡的五迷三道,臭小子眨着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正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啃脚丫子啃的不亦乐乎。
在与他做贼样五味杂陈的目光交汇片刻后,胖小子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
“咦?!”
孩子眯着眼睛冲他乐,手脚乱舞,喷了一嘴大大的口水泡:“PAPA!”
他一早就跟她提过,快些把俩人婚事办了,且早就跟市政厅打好招呼,婚书也尽快签了。他这回学乖觉了,只求尽快“名正言顺”,否则明明是自己媳妇儿,却天天搞得跟做贼一般,实在是叫人不爽。
只不过广昌复工,百废待兴,一时他又重任加身,陈芃儿也分身乏术,只说等忙完这一阵再说,这一拖,不知不觉竟小两个月又过去了。
她懂他埋怨,翘了翘唇角,偏了偏头,笑着开解:“慢慢来嘛,你也忙,来日方长……”
他非常不满,低头拿嘴堵她:“谁要跟你来日方长……”
指尖摩挲着她左手的祖母绿戒指,俯身轻吻一下下落去她鬓角耳边:“我现在就想听别人叫你‘陆太太’,陆太太、陆太太……陆太太”
他小声一遍遍的叫,每叫一声,她就低低“嗯”一声。
午后的阳光在地板上轻轻刷扫,男人的容色在一片旖旎后慢慢沉下来,轻声问道:“芃儿,你有想过,要一直留在这里吗?”
陈芃儿沉默,似在认真思考,过了许久,才心有笃定的反问:“你怎么想?”
“中日形势这些年一直在持续恶化,按照目前势头,两国开战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日本人的野心绝不仅仅满足于东三省,这些年他们就像森林中的毒蛇,紧紧缠绕在中国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命脉上,其吞叱华夏的野心,早就昭然若揭。山下重明只是他们庞大队伍的小小一员而已,他们一直盘踞在中国的土地上,会是我们一直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陈芃儿心下震动,也知道往下他还有话讲,便听他继续对她正色道:“芃儿,生意越做越大,会越招人嫉恨,打歪心思的人多了,很多时候都会防不胜防。况且眼下时局,对广昌来说,绝非益处,钱森泉还未完全落马,这些年他的势力在平津一带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现在这样的世道,变数很大,便是有朝一日他纠合日本人卷土重来,我也绝不会意外。而且,便是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我现在的境地,依旧是站在刀锋之上——”
他握紧她的手:“我并不怕死……我只怕,怕有一天,我会护不住你。”
她暗暗心惊,一时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只好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轻唤:“安哥哥……”
男人呼吸略重,眼神幽暗:“所以,芃儿,如果我要求你把广昌的七成都挪去香港及国外,你和襄夏也搬去香港,将剩下的在上海交给亦岩和范叔打理,你会答应吗?”
她抬起头,怔怔看他半响:“你已经有了打算?”
他凝视她:“是。”
轮船的汽笛声漂浮在黄浦江的上空,阳光衔着江水的氤氲水汽,在云气朝晖中穿透漫延。
清晨的码头空气湿凉,但人声早已鼎沸喧闹,林初阳携着已大腹便便的妻子白喜云,站在陆安与陈芃儿面前,为他们两个送行。
“没想到你们比我们还快了一步,”林初阳伸手系了系妻子颈上的丝巾,朝陆安道,“我也打算让喜云去香港生产,最近有在看房子,现在时局真的不大好,香港毕竟是个开埠港,还是在英国人手里,真要打起仗来,应该能缓一缓。”
近百年的英国殖民统治,使香港在相对和平的环境里变成了一个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孤岛天堂。陈芃儿接受了陆安的建议,将政府补偿的广州广昌的赔付金,并没有用来重建纱厂,而是追加资金后转而在马来西亚买下了大片的橡胶园。
其实在陆安提出将广昌重心挪去香港之前,她就曾考量过一样的问题,国内局势混乱,广昌之前受创完全是无妄之灾,但现在她与陆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两个人一起生一起死都没关系,但广昌是林凉哥一辈子的心血,她必须要护好。
现今世道艰难,林凉哥曾说过,谁做生意不是在冒险?但真正做好生意,就需要准确估量风险。她与范西屏和亦岩都曾详细商讨过,一致认为香港虽说并不一定百分百的安全,但国内形势如此风起云涌之际,香港身为一个避风港,还是具备一定的优势。而且韩林凉一手创立广昌,本就不只拘泥于纺织业,他一生在商业上稳重踏实,运筹帷幄,她没有他的精克自信及商业才能,但好在,他为她留下了可用之人。
这一段时间,她已经将广昌重心大部分移去香港,还将生意扩张到橡胶和谷物上面,也有入股香港的船业货运、仓储运输。她将广昌带去香港并不是临阵畏惧或者潜逃,而是将眼光放的长远,为求不为当下所困。
白喜云因为怀有身孕,整个人丰润了不少,抿着嘴冲陈芃儿笑:“以后等我也追过去和你做个伴儿,就是陆太太可不要嫌弃我们碍眼。”
陈芃儿脸色微红,她和陆安已于前些日子完婚,婚礼办的低调而内敛,只邀请了最亲近的亲友,大哥陆寻和嫂嫂江畹徽都有出席。陈芃儿起始还担心以她在宁河的声名,陆老爷陆夫人不会应允,陆寻听了后哈哈大笑:“以安哥儿的本事,没人能逆得了他的性子,况且安哥儿什么时候在意过旁人的意思?”
也曾疑虑过韩氏族人会出面阻扰,没料到三叔四叔那边一片鸦默雀静,悄然无声,两人居然这么顺顺当当的完婚,她也从“韩夫人”变作了“陆太太”。而且两人已经约定好,等陆安结束手边工作,便会申请调入外交部,届时到香港特派員公署任职。
他曾长叹,国家内忧外患,内有军阀盘踞,积攒多年腐败之重,民众怨声载道,外有虎狼虎视眈眈,身为国人,仅凭一己之力,无异于寄蜉蝣于天地。但有国才有家,身为一个男人,不能一走了之,当在权衡中尽绵薄之力。
她认同他的选择。
只不过,林初阳是在他们的婚礼上,才知道她原来就是当年宁河陆宅那个倔强也不乏勇气的小姑娘,直接惊掉了一地的眼球,就暂且不表了。而现下林初阳光下细细打量她,突然冲陆安一笑:“子清,借贵夫人手一用。”
说罢,不由分说,伸手捏了陈芃儿的手腕,陈芃儿知道他不是莽撞之人,并不惊慌,就见他托了她手腕,三根手指捏去腕后动脉,沉思片刻,了然一笑,道:“我虽学艺不精,但这方面却颇有些心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襄夏很快就要有弟弟或妹妹了。”
陆安结结实实吃了一惊,目光在她脸上迂回,满满的喜悦漾动,闪闪发亮:“当真?”
这些日子陈芃儿其实也有所怀疑,只不过还未对他明说,现下被林初阳指出来,想来是八九不离十,面上浮起安宁喜悦,微微点点了头,“嗯”了一声。
男人的脸一时间光彩熠熠,唇角止不住的笑,紧紧握去她的手。
汽笛鸣响,浩淼烟波,江面铺满金色阳光。
去往香港的客轮已开始起航——甲板上风大,奶妈陶氏抱了襄夏进去了船舱,陈芃儿站立船头,风将她的头发吹的不住飘动,栏杆浸着水汽,摸上去冰凉而潮湿,但她一点都不觉得冷。
因为,她身边站着他。
范西屏和亦岩还立在码头上目送他们的离去,她向他们挥动手臂,看到亦岩兀得背过身去,拿袖子擦着脸。
“亦岩这孩子年纪虽轻,言行却沉稳谦和,处事大方周到,有做生意的慧根,颇有林凉之风。”他在她身边沉吟,“而且有范西屏在他身边,日后定会是广昌之幸。
她点点头,亦岩一直都还背着身,捂着脸,她看见范西屏拍拍他的肩,那孩子乖乖放下袖子,朝她转过头来,脸上有笑,只不过那笑比哭还难看几分。
不知道为什么她眼眶也突兀一热,一时间也似笑似哭,陆安的手握住她的肩头:“他已经长大了,是个好孩子,很多事懂得轻重,你放心吧。”
陈芃儿点头,低头拭泪,眼神无意一瞥间,冷不丁愣怔了一下。
货轮离岸,码头上拥挤着告别的人群,混杂在其中有不少小贩做着生意,一个包着花头巾的女人,背上背着个孩子,胸前挂着一个竹篓,正朝周边的人兜售着些小玩意儿。
她半侧着脸,头巾掩住了一小半的脸,但陈芃儿还是认出,那是南芙。
陆安顺着她视线也落去这个正忙着做生意的女人身上,她忙忙碌碌,手里拿着红线坠儿等物件不停热情朝旁边人兜售,背后的孩子似乎哭了,她忙转过脸去,轻轻摇晃,安慰着背上的孩子。
陈芃儿突然道:“我想起一件事。”
“在昆明时,南芙姐曾告诉过我,你喝醉了酒,睡在吴家花园,她一大早去给你送换洗的衣服,在你的房间,看到了徐晨星……”
“那个时候,我觉得头顶的天空一下就塌了……”
说起徐晨星,她们不久前的确还曾照面,就在她和陆安的婚礼前夕,徐晨星某天突然登门拜访,一是来贺两人的连理之喜,二是来向陆安辞别。
她已经应允了一位美国富商的求婚,准备带着父亲徐颐,去大洋彼岸重新开始生活。
她说:“不管出自什么目的,我父亲能身脱囹圄,毕竟是借了子清的手,我一直还欠你一声谢。现在我要走啦,陆子清,谢谢你。”
她和陆安一同将她送出门外,临上车前,她回头对她道:“陈小姐,很多时候我的确有过不甘心,但这些都过去了。我祝福你和子清幸福,真心的。”
她想起林初阳的婚礼上,她对她曾经的告诫,告诫她要警惕杜若那个人。后来从陆安口中才知道,原来杜若来上海之前,一直有苦苦追求徐晨星,只不过一直未果,那是一个活生生的拆白党,极力想凭借女人跻身上流社会——前有徐晨星,后有她陈芃儿。
为了这一点点的好意,她眸光一掠,淡淡一笑:“谢谢你,徐小姐。”
男人从背后拥住了她——
温暖的鼻息就抚在她的脸侧:“那现在呢?”
现在?
她的愤怒她的悲伤,她的爱恋,她的疼痛与甜蜜……光阴如箭,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在回忆里乱窜,曾经无比幸福,也曾经痛苦不堪——而这所有的一切,却令她愈发坚强而柔韧,看似有易碎的危险,却亦拥有直接而强悍的力量。
蓝天爽净,阳光缤纷,江水拍打着船舷,忽强忽弱,就像在唱一首缠绵的歌。
他的心跳就紧贴在她的后心,温热的呼吸拂在她的脖颈,喉咙和鼻腔在不可控的变得酸楚,她深深的呼吸,转身依偎去他怀里,让两颗心距离的更近,含泪的眼中带着一丝笑:“现在我再也不会害怕了,安哥哥。”
他们彼此拥有,她从前从没有这份自信,而现在,她不可动摇。
他紧紧的拥抱她,叹息一般的微笑:“陆太太……”
“陆太太啊……”
一行大雁在头顶飞过,响亮的鸣叫惹人注目。
阳光很盛,好像有碎金子洒满眼眶。
她头上扎着红头绳,怯生生的迈进门槛,一双黑黝黝的眼,不敢看人,却又到底好奇,抬头飞速的扫过一眼。
他偏了偏头,冲她招了招手——
她的手好小,捏在自己手中,他甚至不忍用一点力气。
他问她:“你是谁?”
她歪了歪头:“你又是谁?”
“我是……”俊美如斯的少年隐匿在床幔的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闪亮如星。
他突然笑了,就像满树繁花一下盛开:“你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