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红尘

陈芃儿终于还是把范西屏再度请出山。

年前她去广州接手广州广昌时,曾在香港短暂停留,当时她找到自己在日留学的几位旧日同窗,邀他们为她联名作证,证明她在日两年,只为求学,从不曾加入日籍,她身为广昌主家被诬为日籍华人,广昌从而也从华商突然变为“日资”,绝对是无稽之谈!

在近二十年的留学热潮中,留日学生因为距离近,花费少等有利因素,其人数占了出国留学生总数的六成,归国的学生多在军事、行政两届及医生等行业入职,其中不乏杰出人物。陈芃儿此遭遇,无疑触动了广大留日学生的神经,留日留学生联名上书,仅香港上海南京等地签名人数一度逾千人,要求当局彻查此事,定要还我华商一个清白!

而大昌一夜之间倾覆,更是加剧了舆论进展,众人直叱广州广昌当初被恶人推碾,借当时局势借刀杀人,委实可恨!当局之前对广昌一事上拖沓拖延,一直含混不清,现被舆论所压,立刻为广昌发声平反,广州广昌无辜被焚,厂长周适也无辜丧命,政府表示定会酌情补偿,而广昌在沪两家纱厂终于得以正式复工,各处门店张灯结彩,大肆庆贺广昌洗清冤屈,得以扬眉吐气!

陈芃儿拿着报纸,带着亦岩,诚心叩开范西屏在淮安老家的大门:“范叔,帮帮亦岩吧,也帮帮我,广昌现在不能没有你。”

范西屏老泪长流,捧着印有“广昌复兴”字样的报纸,颤巍巍朝向上海方向,双膝去地面,重重磕了一个头:“先生,老奴有愧,唯愿以余生之力,报答先生夫人知遇之恩!”

等陈芃儿辗转忙碌完这一切,一个暮春的下午,陆安突然对她说:“去看看阿斐吧。”

陈芃儿这才知道,先前阿斐率二十三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山下一行围剿尽灭,搏斗中被一日本浪人偷袭,肩背受伤,正在医院疗养,现在住院已经近月余,陆安居然这才知会她。

先前他也知道救援军正是阿斐所在部队,但其后一直不曾见阿斐露面,还以为他军务繁忙,现在才知道是受了伤在疗养,当下便有些恼了陆安的遮三瞒四。那人却悻悻然的顾左右而言他,一副装不懂的样子,还故意轻描淡写:“之前是怕你担心,现在他恢复的很好,天天介倍精神的在医院里逗小护士玩儿,别提多逍遥了,便想着,到底该让你知道。”

她一时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也懒的指摘他,第二天一早,便去了医院。

陈芃儿没想到在医院会碰上苏沐芸。

自从苏沐芸结婚,她们两人已经很少碰面,这一年间纷杂烦扰,诸事繁多,不知不觉,再见的时候,竟生出了些陌生的感觉。

当然,叫她陌生和惊讶的不是时光蜕变的太快,而是苏沐芸居然身系白色围裙,头戴护士帽,完全一副正经护士的装扮,看仔细看,她比先前瘦了不少,但脚步轻快,眼睛明亮,神采奕奕,瞧着着实很有精神。

而苏沐芸瞧见陈芃儿,先是吃了一惊,再然后居然脸红起来,踌躇了一下,匆匆跟身旁的护士交代了几句,拽了她去草地的长椅上去坐。

两人终于肩并肩坐在一条长椅上,苏沐芸微低着头,指尖一个劲的揉着护士服的围裙边,一言不发。

陈芃儿不明所以,伸手过去挽了她的手:“沐芸,好些日子没见,你怎得成了护士?方才我几乎以为认错了人。”

“芃儿……”苏沐芸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头大胆盯住她的眼睛,“我离婚了。”

这一下震动当真不小,陈芃儿突然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而苏沐芸那边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的冲她言无不尽起来。

原来,苏沐芸打从一跟卫浩广结婚,就已经后悔不迭。当你不爱一个人,便是看那个人怎样都是错的,她起初认为自己能忍,就像这世间万千搭伙过日子的夫妻一样,如果得不到真心想要的那一个,那么其他人都可以凑合。

但仅仅三个月后,她就已经凑合不下去了。

她厌恶那个男人的一切,不管是他吃饭、走路、说话,更休论再与他同床共枕。

她执意要离婚,为此不惜和向来疼爱她的父亲撕破脸,后妈鼓舌摇唇的从中挑拨是非,直说是她性子太野,不够安分,连卫浩广这样顾家的好男人都看不上,实在是个不懂世道艰难的娇惯大小姐!

父亲恼她的不听劝阻一意孤行,断了她一切的经济来源,幸好她存了结婚时的几样首饰,去当铺当了,拿了钱,独自去念了护校。就在不久前,学校接到通知,说某支驻军起了小范围冲突,因伤兵若干,医院医护告急,临时便抽调了她们这些学员前去帮忙。

没想到,就在医院里,她见到了阿斐。

他当时肩背受伤,后背上一道深深的刀伤,皮肉卷了边,担架上铺的被单都被血染红了,却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他人趴在担架上,偏着头枕着胳膊冲她笑:“苏沐芸,原来是你。”

苏沐芸脑中如雷声钟鸣,嗡嗡作响不绝,张口结舌,眼睁睁看着他被抬进急救室,膝盖一软几乎跪去地上。

是啊,原来是你。

“芃儿……”她颤声,“我想好了,我要陪在他身边,不管他取笑我也罢,生我的气也罢,骂我也罢,或者轰我走也罢,我都不会离开他一步,我要陪着他。”

“对不起……”她眼中落下泪来,“我这样也许很自私,我知道他一直喜欢的是你,可,可是……”

陈芃儿从衣兜里掏出干净的手帕,替她轻轻擦着腮边的泪珠。

她再一次细细打量自己这位少女时期唯一的好友,明媚晨色中,这个姑娘的容颜是那么温柔美好。

那么好的阿斐,当然配的起这么好的姑娘。

“沐芸,”她凝视着她,“我为你高兴,真心的。你们一定会幸福的,我相信你,也相信阿斐。”

苏沐芸腮边还挂着泪,嘴角露出恍惚笑意:“是吗?你觉得,他会接受我吗?”

“会。”

她头一回如此笃定。

陈芃儿站在病房走廊的窗口,把一油纸包的桂花糖放在窗台上。

阿斐正坐在床边,背对着她,暮春的阳光透过他面前的玻璃窗,将细密的线条摇晃在他的肩头、他的身上,把年轻男人清癯的背影勾勒出一条淡淡金边的轮廓。

他抬了下手,用掌心遮挡了下阳光,歪着头,乌黑的头发毛茸茸的,她几乎能想象的到他眯着眼睛的样子。苏沐芸推着盛放药品的小车走去他面前,低头检查他手背上输液的针头,他似乎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陈芃儿走出医院,一阵鸽哨由远至近,她不禁抬起头,湛蓝的天空中一群飞翔而过的洁白鸽群,姿态轻盈,无忧无虑,她的目光追寻着鸽子飞翔的轨迹,一直飞到这座城市的至高之处。

然后,她看见了——

一个的男人,就站在离她不远处。

一瞬间,她似乎恍了神,他的模样和她第一次见他时似乎毫无二致,可再一品,又似乎变化良多——浓秀的眉眼,雕琢般的轮廓,唯那双湛湛的眼睛,眼神愈发坚韧执着。

他冲她淡淡的笑,向她伸出手来——

万千光华,红尘滚滚,她低下头,一丝难以言表的喜悦在心口漾动,然后,她抬起头,微笑着奔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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