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黄并不知道赵昂和魏紫焉之间的情形,当然,他们过得好或坏,她也不在乎,第二天一早就打马启程,自此一路顺利,很快回了北蒙关。
赵昂一夜没睡好,最主要的原因是肚子不舒服,接连起夜腹泄。
才一晚,神色立时憔悴下来。
尽管魏紫焉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不信他的话,再不管他的事,可真到了这会儿,又不可能真的不管,只得率先小意温柔、吁寒问暖。
所有人都认为他也是水土不服,魏紫焉让之居融了家乡土,送到赵昂跟前,让他喝。
赵昂没喝。他没那么蠢,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是水土不服。要是不服早就不服了,何至于到这会儿?
他心里明镜一样,自己的症状起得急,去得也快,且很多地方都和魏紫焉不同。
自然而然的,他猜疑到姚黄身上。
其实说完指控姚黄的话之后,赵昂就后悔了。他当然可以自我安慰说他是“为了姚黄好”,但私心里很明白,那些话说得再正义凛然,也不过是泄自己私愤罢了。
这种事若是发生到别人头上,他是十分鄙薄的,无他,不管姚黄是基于何等初衷,哪怕她是有意要下他的脸,但她借他家乡土和小米是事实。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嘛,做人怎么能没良心?
不管他和姚黄有多少芥蒂、隔阂和龃龉,这次不是姚黄主动打扰他的,而是他主动去求她。
说句良心话,也得亏遇上了姚黄,否则这两样东西,他还真未必求得来。
所以姚黄帮了他,他理当回报,而不应该恩将仇报。
若异地而处,姚黄对他说了莫名其妙的指控之言,只怕他吃了姚黄的心思都有。所以姚黄只在他的饮食上稍做手脚,让他尝尝腹泄之苦,已经太仁慈了。
他自嘲的想:真难得,要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受了这么多苦,他才终于参悟了一点儿“同理心”,着实不容易。
若父皇知道,想必是最欣慰的吧?
可惜姚黄走得太快——当然,就算她没走,他也不可能去当面质问。
无凭无据,这不是栽赃陷害吗?
从前在宫里,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很多事无需他自己开口、动手,自然有人捧着、拱着,给他造一个“他永远都是对的”的情势出来。
做什么都轻而易举,要什么都手到擒来。
可现在再试试?不要说姚黄了,就是寻常一个伙计,路上偶遇的一个乡民,凭白无故就指责、控诉人家做错了什么,犯什么罪行试试?
轻则招一顿斥骂,重则就要挨打了。
所以生活是一座大熔炉,不管是谁被丢进去,都要经受千锤百炼。废材也能成钢,何况赵昂并非天生蠢材、废物呢?他不过是于人情世故上欠缺太多罢了。
从官房出来,赵昂的腿稍微有些发虚、发颤,但明显已经好了很多,他微微捶了捶发麻的腿,从姚黄房间门口过的时候,视线不由自主的在门上注视了一小会儿。
姚黄给他的印象,没什么太大的改观,他对她仍旧如从前一样有着从骨子里往外散发的抵触、抗拒和排斥。
但他也不禁怀疑:是什么让姚黄有这么大的活力和精神?
从前听说她“逃之夭夭”去了北蒙关,只是一句“听说”,是概念上的,没有任何有形实质的东西。他对此很是无感。
既没有欣赏和羡慕,也没有同情和怜悯,就觉得所有的意义都在“她去北蒙关了”这几个字的表面。
如今自己上路,饱受颠簸流离之苦,才明白“背井离乡”是怎样一种凄凉滋味,也才明白老话“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的真义。
他一个大男人都这般苦楚,为什么姚黄却仿佛没受到一点儿跌顿?
纵然姚黄身边有人追随、保护,但个人感受却永远是自己的。
在他这里,周围压力、焦虑、困苦重重,所见、所闻、所思,全是苦涩的抱怨。
这让他有不堪重负之感。
可在姚黄那里,仿佛世界不过是她脚下的一条路,通向明亮、遥远的远方,可以由着她肆意驰骋。
姚黄才回北蒙关,没来得及休整,就又去了姚记杂货铺。走的这些日子,堆积的事情太多,忙得头昏脑乱之际,于孟生又来了。
他打量姚黄,道:“别说,回一趟京城,你好像变了。”
姚黄不禁有些诧异:“哪儿变了?”
“变得更好看了,看见你爷们了?”
姚黄:“……”
我擦,他一个男人,嘴怎么这么碎?心怎么这么八卦?偏偏他还说得有鼻子有眼,不能深想,否则姚黄都觉得这话还挺有道理。
姚黄气得,抬手就把满是墨汁的砚台抓了起来。
于孟生抬起手臂,做了个挡的姿势,道:“唉唉唉,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可就过了啊,泼我一身墨汁,对你有什么好处?”
为了出气而已,要什么好处?姚黄恨恨的道:“我不是君子。”
于孟生见姚黄不识逗,知道她小姑娘家面嫩,看她脸都涨红了,毫不客气的给了自己一个嘴巴,道:“行行行,我让你骂,让你打,你别生气了,我来是有正经事儿找你。”
姚黄只得放下砚台,忍气问:“什么正经事?”
于孟生这才放下手臂,道:“常小山是你点名要的,他跟你跑了一回京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你让高壑揍他一顿,又赏了十两银子,是几个意思?”
揍的是真狠,还是当众揍的,鼻青脸肿不说,腿都一瘸一拐的了。
姚黄道:“揍他是因为他在路上没少挑事,惹了众怒,不如此不足以平民愤。赏他自然是因为他立了功。”
赏罚……分明?!
于孟生自然知道常小山的性子,他挑了什么事,于孟生用脚趾头想也能一清二楚。
可这……不是姚黄自己说的,要找一个性子、脾气都刁钻点儿的人吗?
算了,女人心,海底针,横竖人她用完了,打也打了,银子也赏了,他也没打算刨根问底。他挠挠脑袋,道:“你这话也太绕了,行吧,回去我再敲打敲打他,定然让他屁都不敢放一个。还有件事,你当初可说了,我说媳妇的事包到你身上,这都大半年过去了,八字都没一撇,你是不是想赖帐?”
姚黄:“……”
她盯着于孟生,道:“谁赖帐了,我哪儿能想到你这么心急?”
她却又不继续这个话题了,反倒从身后的博古架上抽出两本书来,道:“这是我从京城给你带的,你回去好好看看,没事琢磨琢磨。”
于孟生被动的接过来,大眼瞪得和牛眼似的,瞅着书面上的几个大字,无语的看向姚黄:“你成心的是吧?我大字不识几个,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啊。你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嘛。”
让他看书?她脑子怎么想的来着?
姚黄似笑非笑的道:“别妄自菲薄,对你,我可是很信心的。你不识字好办,我不是办了个识字班嘛,不会就学啊。连军营里四五十岁的大老粗们还跟着学认字呢,哪怕一天一个,一个月下来也有三十个字,一年下来就是三百六十五个字……你这人脑子活络,转得又快,一天学十个字没问题吧,一个月就是三百个字,一年就是三千六百……”
于孟生一举手:“行行行,你别说了,我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磨唧的人呢,我不是怕认字,也不是怕学不会,我就是……我学了它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这个是《史记》里的《货殖列传》,我专门让人给你抄录的,滋生资货财利以致富,是讲怎么做生意的,这个则是《士商类要》,里头记述了做生意的商贾需要了解的各种事项和规则,对你以后来往做生意大有好处。”
于孟生呆了一瞬,忽然道:“不对啊,我谢谢你这么想着我,可咱俩刚才说的不是娶媳妇吗?你别以为东拉西扯就能蒙混过关。”
姚黄轻轻抚额,道:“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心这么细做什么。”
“你少废话,别拿心细当借口,我要再不心细点儿,在你这儿就更蠢了。”
姚黄失笑,道:“喏,你不是常替那个谁,柳家的小媳妇打水吗?”
“……啊……我也没常,就是……碰上一两回。她……她生得瘦小枯干,和小鸡仔似的,半桶水都拎不起来,我……我就是看不过眼……我,我,我可没什么坏心思。”
姚黄比于孟生还要正气凛然,她道:“我可没什么都没说,心里没鬼,你虚什么?我想说的是,你要是有不会的字,可以去问她?”
“我……问她?”
“你知道她是谁?”
“我哪儿清楚。”
“她是贺先生的女儿。”
贺先生?这于孟生知道,是个四十多岁的半大老头。他并不是什么流放犯,却整天穿的破衣拉褂、胡子拉碴的。
听说他曾在京城国子监当过先生,于孟生惊得下巴都掉了。
不知道的还当是个烂赌鬼呢。
姚黄道:“他当年为了生计,不得已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卖给别人做童养媳。偏生那家人对贺姑娘不好,她那痨病相公过世后,她公公对她图谋不轨……她不小心失手,把人……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