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昭自知自己已经立于风口浪尖,她踏着雪避人沿着蜿蜒的小径走到书院右后侧。
那是一个四方的大院子,整齐地排布着多间舍房。
紫金书院设舍房供学子居住,两人一间。
程昭走进住宿院子,便瞧见院子正中间摆了把太师椅,一个穿藏蓝色交领长袍的小公子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他一字一句念道。
“程昭,隋县人氏,其父洪成十五年进士,洪成十八年身亡,现借住在叔父家,叔父是一个,八品县丞?”
讥讽声不绝于耳:“什么?八品?还是个孤儿?哈哈哈哈。”
隋县路远,骑马要行一夜,而今不过片刻他们绝无可能查到这么多信息,程昭看向人群里的崔见晦,在场也只有他如此清楚自己的底细。
崔见晦涨红了脸,不敢与程昭对视。
程昭仔细去看拦路的公子,他肤色略黑,右腿上裹着竹片,身后还簇拥了两三名精壮的仆人。
他骂道:“斋长之位也是你这种身份能坐的?”
那人趾高气扬又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程昭看着他裹了竹片的那条腿,她心下恍然明白这就是,方才躲闪不及被小侯爷踩断腿的那人。
对于这人的身份,程昭也略知一二,这位是户部尚书秦大人之子,秦知远秦公子。
身体可真好,恢复这么快,第二日就能下床了。
还是说小侯爷压根没下狠手?
“所以……”程昭怀里抱着诸多东西,她伸出头瞧着秦知远:“秦公子想做什么?”
秦知远的拳头在空中挥舞了一圈,手指根根收进去攥紧手掌,“教教你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程昭不躲不闪,她提醒他:“欺辱同门违背院规哦。”
秦知远眉心一跳,他没想到这程昭居然这么难缠,不是说她一个没有骨气的谄媚小人,吓一吓就行了吗?怎么这般?
他心里窝火,沈元荣这厮竟敢骗我!
在众人的注视下,秦知远拳头僵在半空,挥也不是收也不是,气得他咬牙切齿,双眸几欲喷火。
程昭怀里的东西很多,站久了她手臂都有些疲软,她面色无异笑道:“秦公子让一让,我要过去。”
“你你你!”秦知远握着拳怒敲了一下椅背,“书院舍房两人一间,你问问在场众人有没有谁愿意同你一间?”
在场零星的几个人都知趣地远离程昭。
程昭觉得有些好笑,这算什么威胁?没人愿意同宿那便自己独住一间,还乐得方便。
“……我。”崔见晦身量不高,没在人群中之后,他略带颤抖地将手举过头顶,“我愿意同程昭住一间。”
秦知远气极跳起来掀翻自己的椅子。
又因身体不稳趔趄滑倒,若不是有仆人在左右时刻扶着,他另一条腿也要摔伤了。
“好好好!”他看着程昭的背影道:“程昭,小侯爷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崔见晦听到小侯爷身体瑟缩了一下,他向程昭解释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栽赃你?不是故意要将你的底细透露给别人?还是不是故意伤害你?
程昭没问,她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无事。”
她和崔见晦推门进入一间舍房,入目便是一张书桌,对着窗台,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个燃尽了的灯盏。
再往里面瞧,卧榻设在面南处,比平日常见的宽得多,中间用一个小屏风间隔,供两人居住。榻前置了一小几,摆满香药玩器,每个都擦得锃光瓦亮。
卧榻侧面有一个小单间,做盥洗用。
程昭对此满意极了。
她将怀中的东西全都放在卧榻上,捏了捏自己酸胀的手臂,歇了会脚。
程昭开始整理,她打开包裹,稀奇古怪的东西掉了一地。
崔见晦的下人在整理房间,崔见晦无事可做,他听见程昭这边“叮了咣当”的响声,问:“这些是什么?”
程昭将自己的东西一一捡了起来,她回答道:“是我自己做的一些小玩意儿,不值一提。”
确实不值一提,破破烂烂七零八碎,崔见晦也没多问。
崔见晦状似不经意地问:“程兄,下午的测验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紫金书院入学会有测验,考明经和进士两科,明经考儒家经典,进士考诗赋政论。
书院会根据测验结果,将三十位学子分到甲字、乙字、丙字三个学堂。
自从双亲亡故,程昭寄住在叔父家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正经地学过东西了。
但她的策论写得应当还不错,不然也不能单凭一篇策论破格进入紫金书院。
程昭对这些东西都不甚了解,面对崔见晦的问题她只能含糊其辞,“应该还可以吧。”
崔见晦见程昭连正经的笔墨纸砚都没有,他吩咐他的学童:“洗墨,将我的笔墨纸砚给程公子也准备一份。”
程昭笑着拒绝:“不必了,多谢崔兄。”
崔见晦其人,有自己的坚守,程昭虽不讨厌也算不上喜欢。
洗墨心中嗤笑程昭,她肯定是个没见过好东西的破落户,还抢了自家少爷的斋长之位。
程昭将洗墨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两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心性高傲,真不知崔县令是如何放心他们二人来紫金书院的。
她无意拆穿洗墨的小心思,只冷冷地瞧了他一眼以作警告。
程昭的这个眼神跟她以往的那些世故模样全然不同,仿佛所有的心思都被看穿了,洗墨整个身体僵住,垂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而后崔见晦和程昭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大成殿准备测验,殿内众人都已落座。
程昭一眼就看到了殿内的谢管吟。
他双腿交叠放在书案上,整个人斜靠在椅子上,以书覆面,乌黑的发尾垂在一侧。
程昭打了个寒颤,可偏偏大殿内余下的位子属实不多了,其中一个位子就在小侯爷身前。
崔见晦看见谢管吟更是怕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既是冲自己来的,程昭也无意累计他人,她心中叹了一口气,自觉走到谢管吟身前。
她满脸笑容,拱手行礼:“草民见过小侯爷,小侯爷今日愈发光彩照人了呢。”
谢管吟将面上的书微微拨开半分,露出一双半阖的眸子,侧目看向程昭:“是么?”
程昭扮傻充愣嘿嘿笑,她转过身提了提衣摆,作势要坐下。
谢管吟伸腿,勾住程昭的椅子,轻巧地将椅子勾到一旁。
崔见晦瞧见了小侯爷的动作,但他只要一想到谢小侯爷便浑身冰冷,对此他只能佯装不知,避过程昭的视线。
这世间所有的规矩都约束不了小侯爷,一个无法无天的人,最是让人畏惧恐慌。
崔见晦太害怕了,凡与小侯爷相关的,他都难以冷静自持。
大成殿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这副场景,屏息看着这位新斋长的动作。
唯有程昭好似全然没有注意到殿上的微妙变化,她直接坐下。
众人不忍再看。
程昭却没有摔到,她身后也没有椅子,她竟真的凭空坐了下来!
程昭是怎么做到的?!?
本来用余光偷偷去看的众人惊愕不已,纷纷侧目仔细去看,什么都没有,她是怎么做到的?
就连谢管吟的表情也古怪了起来,他学过武,所以他很清楚程昭此刻整个身体松弛后倾,就算是练了武学也万万做不到这种程度。
他伸腿在程昭身下扫了一扫,畅通无阻,她身下确实没有任何东西。
程昭此时回头,她眉眼弯弯笑着看谢管吟,“小侯爷,怎么了?哎呀,我的椅子怎么在这?”
说话间,程昭抬起右腿,慢慢搭在自己左腿上,一只腿仍然安然地凭空坐着。
拙劣的,明晃晃的炫耀。
程昭早知自己会被报复,她做足了准备。
若按程昭以往的行事,她定然会故意出丑来消弭对方的怒火,达到息事宁人的目的。
但程昭今日没有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