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重衣心事重重地回到东篱镇的时候,天光未白,舒家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睡梦之中。
经过前院的时候,赵重衣想起了昨天傍晚被送来的那个身受重伤且过分好看的男人,当时送他来的那个衙役似乎说是猎户在山中发现他的?
那么巧……也是山里吗?
赵重衣现在对“山”这个字有点敏感,她想了想,摸进了前院。
那个男人被安置在前院的房间里,外头守夜的小学徒睡得死死的,还打着鼾,完全没有发现有人进来了。
赵重衣十分从容地走进房间,垂眸打量着那个还在昏睡的男人。
他脸上的污迹已经被擦洗干净了,露出一张如画的面容,黑鸦鸦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暗影,更衬得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庞欺霜赛雪般的令人挪不开眼,鼻梁挺直且凌厉,透着一种不大好相处的感觉……但稍显丰润的唇却微妙地中和了这种凌厉感。
简直是一张长在了赵重衣心坎上的脸!
可这样漂亮的一张脸上,却不知被谁给生生划了一道,看着他左边脸颊上那道还未结痂的伤口,赵重衣有点痛心……这到底是哪个龟孙子干的?对着这样一张脸是怎么下得去那个黑手的啊!
稍稍沉迷了一下美色,赵重衣很快清醒了过来,没有忘记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查探此人是否可疑。她稍稍掀开被子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了下来,此时穿着的是一套半旧的寝衣,应该是舒父的,她四下里看了看,没有找着换下来的衣物,又将视线挪回了他的身上。
犹豫了一下,她弯腰拉开他的衣服,打算查看一下他身上的伤势,如果是比较特别的武器留下的伤口也能看出一些端倪,谁知刚刚扯开他的衣领,一直昏睡着的人突然动了一下,张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看着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赵重衣僵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的姿势似乎有点……不太妥当?
躺在床上的男子衣领大敞,露出一段精致得不像话的锁骨,活色生香,而她的手正从他的衣领里探进去……活像个趁着美人昏睡时欲行不轨之事的登徒子啊!
“你……”她张了张嘴。
一句“你别误会我不是坏人”还未说完,床上那男子便猛地坐起身,双手合拢大敞的衣领,整个人都缩到了床沿边上……
“你小心……”赵重衣见他摇摇欲坠地快要摔下床沿,忙上前一步,拉住了他。
却没有料到他软手软脚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被赵重衣这么一拉,整个人都扑到了她怀里。
两个人都僵了一下。
赵重衣忙将他推开了一些,见他身子软绵绵的,忙又将他扶好。
“你……感觉怎么样?”赵重衣吞了吞口水,问。
男子抿了抿唇,没有开口,只略有些警惕地望着她,只是他此时面色苍白,唇瓣因为干燥而有些紧绷,整个人显得委屈巴巴的,看起来有点……好欺负?
“……啊你别误会,我不是坏人。”赵重衣忙安抚他,随即注意他垂眸,视线落在了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上……要命的是他衣领滑开了,于是她的手大喇喇地抚在他白皙且肌理漂亮的肩头,这动作配合她说的话,简直此地无限三百两啊!正慌忙想收回手,却忽然感觉到了掌下的温度有点异常,于是她仰起脸一脸诚恳地道:“公子你别误会,这里是医馆,你身上有伤,我见你在发热,正准备替你散散热。”
男子眸子闪了闪,动了动唇,道了一声,“……多谢。”
声音微哑。
赵重衣忽然感觉自己的良心有点痛……
良心突然觉醒的赵重衣替他拉好衣领,然后转身倒了杯茶水给他,见他仿佛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还十分体贴地将茶杯喂到了他的唇边。
男子垂眸顿了一下,就着她的手喝了水。
不得不说,美人连喝水都是赏心悦目的!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赵重衣见他乖乖喝了水,又一脸关切地问。
“头很痛,身上也痛……还使不上力气。”他有些虚弱地道,因为刚刚一番动作,额头都见了汗,汗湿了头发,显得更加的弱不胜衣。
赵重衣顿时大为怜惜,义愤填膺道:“你身上都是伤,究竟是谁伤的你?真是太恶毒了!”
男人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忽地笑了一下。
他长着一张几近完美的皮相,面上无甚表情的时候便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可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却令人如沐春风,心都化了……
赵重衣的心便化了……一下子有些挪不开眼。
“我不记得了。”他说。
“什么?”赵重衣一下子回过神来,“你不记得是谁伤了你?”
“嗯。”他应了一声,看起来情绪有点低落的样子。
赵重衣心里的狐疑一闪而逝,口中安抚道:“别担心,回头我去衙门问问看,是县衙的李捕头送你来的,说是猎户在山里发现了你,当时你身受重伤又昏迷不醒,便先将你送来了医馆。”
“山里?”他似乎是回想了一下,然后有些痛苦地垂头捂住了脑袋,“我……想不起来了……”
“那你还能记得什么吗?”赵重衣耐心地再次试探。
对于美人,她向来很有耐心。
谁知他摇摇头,道:“什么都……不记得了。”
赵重衣微微瞪大眼睛,什么意思?失忆了?
“那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家住何处?”她又问。
男子抬起头,在赵重衣关切的视线里缓缓摇了摇头,“……都不记得了。”
……真的失忆了啊?!
赵重衣见他一脸失落又茫然的样子,怜香惜玉之心顿起,“一时想不起来就先不要想了,先把身上的伤养好,说不定到时自然而然就想起来了呢,我先扶你躺下吧。”
说着,便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下了。
那男子垂眸软绵绵地顺着她的姿势慢慢躺下,一不留神似乎是触到了身上的伤口,他条件反射般瑟缩了一下,手上微一用力,便把不曾防备的赵重衣拉了下来。
赵重衣被他扯得一下子趴在了他身上。
“你们在干什么?!”恰此时,门外传来舒父惊疑不定的怒吼。
男子眼中的寒芒一闪而逝,正虚虚抬在她后颈上的手微微一顿,无力地垂了下去。
赵重衣赶紧起身,回头一看,便看到了正站在门口吹胡子瞪眼的舒父。
“我只是扶他躺下,不小心滑了一下。”赵重衣回想了一下刚刚那个有点糟糕的姿势,忙解释了一句,见舒父的脸色还是有点不大好看,又道,“他有些发热。”
舒父一听,到底医者父母心,一时顾不上生气,赶紧走了进来,替躺在床上的男子把了把脉。
“如何?”赵重衣问,“方才他说他头很痛,身上也痛,还有些无力。”
“又是刀伤又是中毒的,能醒便不错了。”舒父没好气地道。
“中毒?”赵重衣一愣,“他还中毒了?”
“嗯,不算很罕见的毒,中了毒之后身体会虚弱无力,乐坊里调教不听话的姑娘……咳咳咳……”意识到自己当着女儿的面说了不该说的话,舒父忙止住了话头,正色道:“就是拔毒有点麻烦,没有十天半个月除不干净。”
赵重衣自然听懂了,不说她是寨子里长大的,后来当了大将军,手下也是不把她当女人看的,该听的不该听的荤话都听过了,她有些怜惜地看了那面色雪白垂眸不语的男子一眼……这毒着实有些缺德,且过于折辱人了。
“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舒父皱眉问。
因为已经了解到舒小满是跟着舒父学过医的,也一直在医馆帮忙,赵重衣不慌不忙地道:“我昨日见这位公子受伤不轻,有些担心他夜里发热,便过来看看。”
跟着舒父进来的小学徒顿时露出了羞愧又敬佩的神情,“不愧是师姐,师父交待我守夜,我却不小心睡过去了……”
舒父看了耷拉着脑袋的小学徒一眼,道:“抄写《金匮》十遍。”
小学徒苦着脸应了一声,“是。”
舒父又看向赵重衣,眉头一皱,“你伤得比他轻吗?要你来操这份心?回房休息去!”
赵重衣乖乖也应了一声,转身便要走,结果衣摆却被拉住了,赵重衣一下子停下脚步,看向躺在床上的男子,他的手正拉着她的衣摆,因为中毒的关系力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一看到他那张脸,赵重衣就没办法忽略他,于是关切地问,“怎么了?”
男子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你也受伤了吗?”
赵重衣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自己都伤成这样了居然还在关心她,顿时有些感动地道:“无碍,小伤而已,你好好休息,回头我再来看你。”
小伤,而已?
想到自己现在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受制于人,感觉被内涵到了的男子额头的青筋跳了一下。
赵重衣见他仍是不松手,颇为有耐心地弯腰看向他,“还有什么事吗?”
男子略有些僵硬地道:“你……能否留下陪我。”
赵重衣一愣。
“荒唐!”赵重衣没开口,一旁的舒父怒了,“小满,回房去!”
小满?躺在床上的男子眸色略深,稍带了一丝疑惑,那个老头为什么叫她小满?
赵重衣却是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这位公子失忆了,孤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难免会害怕,我便留下陪他一阵吧。”
“失忆?”舒父一愣,又上前替他把了把脉,“奇怪……”他念叨着,又查看了一下他的头部,“头上并无伤口,应该不是撞击了头部造成的啊……”
男子抿唇,另一只手微微握紧。
“有看出是什么原因吗?”赵重衣有些紧张地问。
舒父摇摇头,“人的头脑构造最为复杂,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目前看不出原因,再观察看看吧……”说着,舒父忽地一顿,瞪向她,“你怎么还不回房去?”
“我要留下陪着他啊。”赵重衣理所当然地道。
“胡闹,你一个姑娘家留在这里像什么话?男女授受不亲,快回去!”舒父瞪她。
“医者眼里是不分男女的。”赵重衣正色道,她虽不是医者,但小九医术好呀,小九最常挂在口中的就是这句了。
舒父噎了一下,往日里最乖巧听话的女儿突然就叛逆了?他狐疑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人那张过于出色的脸,突然就悟了!
自以为明白了一切的舒父更加不可能把女儿单独留下了,他眉毛一竖,道:“你自己身上还有伤,再说他失忆了你留下有什么用?他认识你?”
“雏鸟刚出生的时候会把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当成自己的娘亲,我是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所以他大概会比较依赖我吧。”赵重衣一副有理有据的样子。
“……”舒父哑口无言。
“……”躺在床上的男子手不受控制地动了动,艰难地抑制住了要杀人的心情。
当然,最后赵重衣还是体会到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以及来自父亲的威严,即便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她还顶着舒小满这个身份的时候,就不得不当一个听话的女儿……
临走前,赵重衣在舒父犀利的目光注视下,给了躺在床上的男子一个安抚的眼神,暗示她还会来看他的。
“……”男子默默看着她离开。
舒父神色复杂地看着女儿依依不舍地离开,暗叹一句女大不中留,回头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伤患时,眼神已然是十分警惕了,仿佛在看什么祸水似的,正准备警告一番,但见这祸水面色苍白虚弱不堪的样子,又觉得自己这行径仿佛像个恶人,到底十分憋屈地一甩袖,走了。
走到门口,吩咐小学徒,“拿我昨天开的方子去熬药,喝药前先让他喝点粥垫一垫,不可空腹。”
小学徒恭敬地应了一声。
房间里,男子虽然身体虚弱,耳力却还好,他哂笑一声,这倒是个好人。
不过,他那个女儿……
男子微微皱起了眉,想起方才自己刚刚恢复意识,一睁开眼,便看到了正“照顾”着自己的美貌少女一脸无措又羞涩地望着自己,而令他倍感惊悚的是……这少女长着一张女将军赵重衣的脸!
男子的表情有些阴郁起来,他不确定赵重衣是否见过自己,但他却是远远见过赵重衣一面的。
那日她得胜归来,京城之中万人空巷,去迎赵将军凯旋,她骑着火红的战马,背上系着那把标志性的战刀“昆吾”,一路笑盈盈地挥手示意,惹来无数少男少女倾慕的目光和无数的香帕荷包……甚至有男子丢折扇,端的是意气风发,风光至极。
当时,他正在临街办事,站在书阁的二楼,远远望了她一眼。
再见面,便是那夜悬崖一场恶战,他见识了那位女将军的风采,此时身上留的伤泰半都是拜她所赐。
……所以,她究竟有没有认出他?
还有刚刚临走前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暗示着她还会来找他吗?
眼下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周温然决定按兵不动,敌不动他不动,敌若动……他便见招拆招吧。
又有些遗憾方才那个老头来得太过不巧,否则他趁其不备八成已经一击得手了。
如今怕是再难找下手的机会了。
只是……那个老头为什么叫她小满?
赵重衣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爹,她不是无父无母在落雁寨长大的吗?
这位赵将军的生平他也了解过,据闻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幼时为了一口吃食认了落雁寨的寨主赵云渚为义父,结果她根骨奇绝天赋异禀,一身武艺青出于蓝而胜而于蓝。赵云渚十分看中她,临终前没有把落雁寨交给自己的亲生女儿赵南秋,反而交给了义女赵重衣,而赵重衣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带着落雁寨一众投奔了当时还未登基的陛下,为陛下平定乱世立下了赫赫战功,后来陛下登基,下令清剿各地匪患 ,大大小小的匪寨被连根拔起,那时的落雁寨却已经成了陛下的赵家军,威风无比。
当晚他眼睁睁看着她被暗箭所伤,摔下悬崖却没有来得及拉住她时,他还有些懊恼的,毕竟陛下口谕要活捉,不可伤她性命,结果她活蹦乱跳的,他反倒遭了小人暗算,中了毒动弹不得受制于人……
周阁主想到这里,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他得养精蓄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