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冰告诉陈炽,自己为涂芳捐了一颗肾。
她说的太过于随意,就像是说借给邻居一颗大白菜,不用还了。
陈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只听她语气欢快:“已经两个多月了,伤口愈合的不错。我妈情形不错,排异反应比预想的要轻,只要平时加强护理,再过个夏天就能稳定下来了。”
她还告诉他,毛豆上小学后,这两天刚刚系上了红领巾,天天激动到不行,据她爸报备,每天放学回家都恨不得要舞一阵红缨枪。
任何事情在她口中都是轻描淡写,不管是小婶病重还是母女间宛若生死接力般的肾移植,乃或是毛豆上小学后的各种趣事,以及她突然得到凯利邮件邀约后的不可置信和惊喜。
但,这能一样吗?
直到陈冰过来摸了把他的脑袋:“怎么了?怎么还哭了?”
陈炽才发现自己哭了。
他哭的更凶了。
凶到陈冰都有点张口结舌,张着两只手,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才能止住眼前这个嚎啕的汉子。
他抱着她的腰,泪水糊了一脸,把她的衣裳也给浸透了,他甚至都不敢去碰她的伤口,五脏六腑像被扔进了高速旋转的洗衣机,一股脑搅到肝肠寸断。
心中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陈炽,你是有多没用啊!
太没用了。
你能为她做什么?不,你什么都不能做。
自始至终,你带给她的,只有让她更辛苦——除此之外,你什么都没有做。
不管是之前把怀孕的她一个人丢下,还是现在在她那么艰难的情况下,再度把她一个人丢下。
你就是个缞蛋!怂蛋!
可他现在,仍旧在拉着她的衣襟,不舍得放开。
一边厌弃自己一边又心疼她,然后又厌弃自己……陈炽快把自己折腾疯了。
最后,夜已经很深了,他们两个蜷缩着挤在一张病床上——陈冰很瘦,肩背上的骨头几乎有点硌手,陈炽拢着她薄薄的肩头,一只掌心捂在她腰部的衣襟上……
虽然她已经说过n遍,伤口早就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都两个多月了,医生当时还使用了美容针,随着时间延长,最后只会剩下一个淡淡的白色印字,就像她耳朵边的那道一样。
可陈炽不信,那条疤太长了,足有他手掌那样长——他不敢想,她当初是怎么瞒着父母,自己一个人爬上手术台的,身边却没有一个人。
许是他沉默的太过于长久了,陈冰往他怀里缩了缩,将掌心覆盖去他的手上——“小虎哥,如果是你,有机会可以挽救自己的亲人,我相信,你也会觉得幸运的。”
陈炽说不出话来。
他的确会,但他现在依旧心很疼,很疼很疼。
陈冰翻了个身,在他怀里抬起头来,与他面对面,然后发现,这个男人,仍在默默流泪中。
陈冰:“……”
这也太脆弱太爱哭了吧?
她有点无语,又有点好笑。
想想他小时候那个无法无天的臭狗熊样,还真想不到长大成人后,居然是这么个爱哭唧唧的人设。
她手指摸去他潮乎乎的脸上,问:“还记得我八岁那年吗?”
陈炽没出息的吸了两下鼻子,声音囔的几乎都发不出来:“……什么?”
“你那时十岁,三年级才念了半年,期末考的时候又拿了学校第一,得意的不得了。”
陈炽不知回到她怎么突然就说起了小时候,估计是想安慰自己吧?小时候的自己是个熊孩子,唯恐天下不乱的那种,实在没啥好追忆的。
“你哪哪都比我好,长的高,模样也好,学习又好,嘴巴也甜,大人和小孩都喜欢你。我那时候……其实有点妒忌你。”
“你吗?”陈炽还真被她给拽进了回忆里,好生想了想,“你小时候很讨厌我啊,都是叫我臭狗熊的。”
“不,不是讨厌,是……有点妒忌吧。”陈冰双手垫在下巴下,依偎在他怀里,“那时候你也不喜欢我,老嫌弃我笨,嫌弃我不好看。”
陈炽:“……”
这个他还真无法辩驳,他那时候就是家里的山大王,比他小的只有一个陈冰。他明明哪里都好,这个自家妹妹却是不肯服管,他就有点气馁,只好大肆吐槽这个妹妹的各种“差劲”。
其实……说实话,他有时候还是挺偷偷讨好她的——例如奶奶要拿扫帚疙瘩打人的时候,他就会偷偷给她开后门,帮她逃跑,藏起打人道具……
或者有什么好吃的,他嘴上嚷嚷着说吃饱了吃够了,其实,只是想留一点给她而已。
这么做,倒不是因为喜欢她。只不过,是想把这唯一的妹妹,招致麾下的一种小孩式的狡黠而已。
不过这丫头打小就是根木头,他的这点“讨好”根本入不了她的眼——所以,他就更气馁了。
陈冰自顾自说下去:“那时候正逢过年,大人们都去忙年了。隔壁王爷爷年底大扫除拆烟筒泥炉膛,在路边拌泥巴。那时候我期末考试又是垫底,却你又拿了第一,我心里就觉得,一定要找个能胜过你的地方,不能让你一直这么得意。否则,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陈炽听的饶有兴趣,眼泪都不流了,问:“那么,然后呢?”
“然后,我就提议说咱们去捏泥巴吧,比赛捏小动物,看谁捏的多,捏的好。”
陈炽支棱着脑袋想了想,实在想不起他俩居然还有过这么场“赛事”。
“你本来嫌外面冷,不肯去,想待在屋里看电视。奶奶去买年货了,临走前嘱咐了我们不准出门。是我故意挑衅你,说你肯定觉得自己是个大笨脚丫子,会输,才不肯去的。”
陈炽听到这,脸上泪没干都莞尔一笑了:“那完了,我小时候特熊,最受不得有人来挑衅,你咋这么会啊,打蛇打七寸。我肯定就上当吧?”
“嗯,”陈冰点点头,“你果然就受不得激,和我去路边捏泥巴了。”
“然后,我果然比你捏的好。”
陈炽已经不记得这事儿了,毕竟太小了,难为她还记得这么多细节。
他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嗯,我家星星最棒了。”
“你比不过我,想偷拿一个,被我发现了,气的哇哇直叫。我那会心里也很得意——咱们两个玩的太投入了,谁都没注意那么窄的街道,居然会开进来一辆吉普车。”
陈炽心口一顿,“星星?”
“嗯,就是那次。”陈冰点点头,“就是那次,是我先看到车的,但是可能是年纪太小了,反应不过来,人都傻了。是你扑过来,一把把我推开的——”
陈炽:“……”
他十岁那年的车祸他是记得的,他爸因工作得罪了人,对方报复到家人身上——事后肇事人虽都被拘捕,但他受了很重的伤,icu进进出出,几乎把小命折进去,在医院待了几乎半年才能痊愈出院。
但陈冰说的这些前情……他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推开过她——
“你在医院的那些日子,我无数次的在想,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非要激你出去捏泥巴——也许,你就不会受到伤害了。”
他忍不住抱紧了她,低声:“不是的,星星,这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这么想。”
陈冰的下巴贴在他热乎乎的胸口上,点了点头:“可,你的确救了我,陈炽。”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福祸相依,但,就像……就像你让我不要自责一样。”
她抬起眼睛,望向他的眼睛,琥珀色的眸光闪闪发亮,“你,其实也一样。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陈炽,你也没有哪里做到不够,陈炽。我们两个在一起,是彼此心甘情愿,是彼此相爱,这就够了。我能跟我妈配对成功,能为她捐出我的一颗肾,作为女儿,我觉得我很幸运,也很幸福。”
“现在,我能在你身边,看你恢复的越来越好,作为爱人,我也觉得自己很幸运,很幸福。”
她手指摸在他湿漉漉的脸上,“你会恢复的越来越好,我们还有大把的日子,大把的时间,好好在一起,还有毛豆,还有爸爸妈妈。只要一想到这,我就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陈炽,觉得自己,又要没出息的流眼泪了。
他鼻子发酸发涨,嘴唇发抖,喉咙却像是被噎住了,半句囫囵的话也说不上来。憋了半天,他只有捏住了她的手,颤抖着把唇,落去了她的手背上。
一起落下来的,还有他的眼泪,炽热而滚烫。
这是他爱着的女人,她也爱他。
这是何其的幸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