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韩铜冷颜

梅花山有梅花鹿,又是梅花鹿?

若不是那梅花鹿,华歌怎么也没想到,梅花山上藏有这样的秘密,狩猎不成,梅花鹿跑了却另有收获,也算是不虚此行。

从梅花山回来,春儿大病一场,老医翁心疼,精心照顾,岂能不迁怒于华歌?

从此以后,无形之中,华歌感觉到冷遇。

就这样,谁也不理睬华歌了,就当空气。

有时侯,华歌觉得留在药铺里是多余的,混吃混喝,形同废物,闷得确实憋屈,他就和黄花聊聊天,解解闷。

华歌憋了半天,总算吐出几个字:“我想……这不是长久之计。”

黄花轻声的安慰:“不碍事的。”

“我想走。”华歌长吁一口气。

“你,你想去何方?”

“我……”华歌并非混吃混喝之人,但也确实不知去哪里,回琴剑山庄吗?根本不知道在哪里,回到现代世界?想法不错,可惜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离开琴剑山庄以后,就再也没有梦见过霍去病,还有卫青和李广等英雄豪杰,从此淡出了壮丽的梦境,一夜无梦,夜夜无梦,无论是流浪铁心镇街头,还是寄宿药店期间,都是吃得饱,睡得香,养得红光满面,英俊而不潇洒……

早餐以后,黄花和师父商量,老医翁看看华歌一表人才,年纪轻轻,身板儿还算十分强壮结实,考虑半晌,他想起老友,镇南角的老铜匠。

这是一家稍显破旧的铜匠铺,门前挂着一面随风招展,沧然而破旧的吊旗,上书古典篆体“寒铜”二字。老医翁把华歌引荐给门口一个在干活的壮汉,两人寒暄了几句,就进屋说话去了。

过了一会儿,老医翁出来,嘱咐华歌几句后匆匆而去。

华歌走进门,看那汉子的身材,异样高大魁梧,一身黄褐色粗布对襟短衫,腰缠着黑色的麻花绦带,头发蓬松散乱,用黑布带子扎着乱七八糟的发髻,蓬头垢面,满脸黑炭灰,布满了深黑色的煤炭粉尘,根本就辨认不出这是什么人。

这也能算是发髻?

这究竟是什么发型?

这人是如此重口味吗?

而且,魁梧强壮的汉子,绝对是妥妥的肌肉男,堪比落泊书生在荒山野岭的深夜避雨,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野寺破庙,目瞪口呆面对一尊尊令人毛骨悚然的神鬼雕像!

幸亏是大白天,要是在夜晚,很容易吓着人,给人以不祥的联想……

壮汉的袖子卷起,露出毛茸茸的胳膊,活像一头黑熊,他挥动着一把粗大沉重的铁锹,正在铲着黑炭,铲得炭渣四溅……

华歌当即上前,深施一礼:“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壮汉冷哼一声:“谁是你师父?”

“……”吃了个下马威,华歌一愣。

壮汉停下铁锹,用手指了指屋内。

穿过黑漆漆的过道,这是一个又宽阔又破旧的房间,好象很久没有清扫了,到处都是灰尘,墙壁是土砖垒砌而成的,墙角零星吊挂着一缕缕黑丝和残乱的蜘蛛网,墙壁上一片一片黑灰,案台面板上也是布满灰尘……

整个屋子里阴暗干噪,弥漫着炭灰和破铜烂铁的气味儿。

屋子里面有一个又黑又大的风箱,布满了厚厚的黑灰,手柄上却磨得乌黑发亮的,风箱连接着一个青砖砌成的大火炉,灶口满是烟熏火烤的痕迹,里面的火堆里,尚有暗红的亮光。

一根根长长扁扁的金属条斜靠着墙壁,排得整整齐齐。

墙角有张案板,上面摆着两个大木盆,里面是混浊的积水,盆口架着方方正正的石头,磨得平直光亮,同围杂乱扔着乌黑发亮的凿子、锉子、铁錾子、夹钳等等。

比较吸引眼球的,是靠墙壁有一个长方形大石槽,里面盛满了浓黑混浊的水,散发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木槽后面铺满了草堆柴禾,里面夹杂着一股酒精混杂的怪味……

华歌耸耸鼻翼,感到有点恶心,转了一圈,屋里空无一人。

师父呢?在哪里?

他走回去,壮汉抡着斧子在门口劈柴,他小心的问:“请问大哥,师父在哪里?”

壮汉停下斧子,奇怪的看着华歌,嘴角一撇,带他走进去,手指那堆柴草,然后扭头就走了,顺着他指的方向,只见柴禾丛横七竖八拥挤着一颗脑袋,上面散乱蓬松的挽着发髻……这里居然睡着一个人。

华歌走过去看,这是一个衣衫零乱的糟老头子,一头脏兮兮而又浓密的花白头发,缠卷在柴禾丛中,脸上胡须拉碴的,几乎看不清面孔,旁边丢弃着一个硕大的酒葫芦。

华歌有点迟疑,叫了几声,老头子睡得就像死猪一样。他无所适从,又走出来,又问那壮汉:“那是师父吗?”

壮汉点点头,抡起斧头劈柴禾。

“师父何时醒来?”

壮汉摇摇头,抡起斧头继续劈柴禾。

就在这里,华歌一直坐到天黑,也没人理他,温暖的炉火烘培着背脊,好舒服啊,不知不觉中,他斜靠着墙壁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似在半梦半醒之间,被谁踢了一脚,他没有理会,随后又是一脚,这一脚踢得重多了,华歌感到好疼,惊醒了。

他揉了揉发麻的眼睛,看见前面站着一个人,就是白天在柴禾堆里睡觉的糟老头子,胡须拉碴的脸上,只能看见高高尖挺的鼻梁,还有一双犀利的眼睛和毛乎乎的嘴巴。

当时没看清楚,原来老头子长得非常健壮。

老头胡须挤绞,毛嘴一翻:“好个懒虫!”声音嗡声嗡气,可是隐含一种压迫性的气势!

华歌翻身坐起,茫然望着,不知道该不该叫他师父。

老头子手一指:“去!拉风箱。”简直是不容质疑的语气。

华歌马上过去,试着拉了两下,好吃力啊,他深吸一口气,使劲拉起来,烟熏发黑的大风箱囊,层层密叠的褶皱被拉展开,然后使劲地推过去,褶皱密密叠起,如此往复不停,就这么简单。

刚开始,他还有点紧张,拉得不顺手,后来努力多试几次,总算是拉顺,心情踏实多了,这活儿不难上手,就是要有力气,这有何难?他一出手,老头子和壮汉顿觉诧异,没想到这小白脸儿,豆牙菜般鲜嫩,还真有点力气。

老头子背向而立,手拿火钳子拨弄着火堆,随着风箱呼呼鼓气的声音,炉内火苗一闪一跃,上面架着一个烧得微红的金属罐子。

华歌几乎不能停手,只要稍微松一口劲,这糟老头子的脑后就像长了眼睛,猛然回头,从那浓密的须发间射出犀利目光……华歌不禁浑身一颤,使劲拉着风箱!

就这样一拉一推,一推一拉,火苗闪跃起来,噼里啪啦响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把整个屋子照耀得光影闪红!

好象过了很久,老头子操起大铁钳子,从火堆里小心翼翼夹出烧得通红泛白的金属罐,快步走到一个形同模具的小石槽前,凝神定气,慢慢地倾倒,火红的金属罐口流出犹如火山岩浆般的液体,缓缓注入槽内……

“噗呲”一声,这是金属燃烧的声音,一股浓白的烟雾急速升起,在空中缠绕,弥漫开来,老头子的上半身被白雾隐没,空中充满一股铜液融炭的气息!

他用钳子在火红的融液中搅动,把色泽不同的杂渣挑出来,反复观察着,最后,表情轻松地走出门去。

此时,华歌才发现,天已经麻麻亮了。

在铜匠铺里做事,经常没日没夜的干活儿,食宿毫无规律,华歌并不觉得疲倦和辛苦,他不想被人当作孬种。

当初在琴剑山庄锦衣玉食,养尊处优。

如今辗转漂泊,莫名其妙来到这小镇,他就没有被人正眼瞧过,不是今天被路人指指点点,就是明天遭人讥笑喝斥,几乎没有谁把他当人看,除了药铺的老医翁和黄花。

迥异的落差,心理无法平衡。

想到这里,他摸了摸有点红肿的双手,不知何时,双手已经布满了红白交叉的疙瘩,只要一碰就疼痛,他没有在意,最近,疼痛的感觉并不陌生。

在这里一干就是三个月,夜以继日的劳动。

有时侯,只能以窗口的明暗颜色辨别白天和黑夜,一天到晚,除了劈柴禾,就是拉风箱,虽然有点累,但是华歌干活手快脚勤,任劳任怨,双掌磨出血泡,破皮流血,他也不啃气,用布条缠着,继续劳动。

刚开始那段时间,劈柴的黑汉子总是鼻孔朝天,理都懒得理他,后来慢慢随和一点,华歌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不问也懒得吱声。

这糟老头子就是寒铜铺子的主人:老铜匠韩师傅,韩双喜。

韩师傅打造的铜器,无论镜子剪子还是厨器农具,深受人们喜爱,人称寒铜,叫顺口了以后,人人只知寒铜,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字叫韩双喜。

劈柴的汉子是徒弟,叫胡石,是师父取的名字。

这是简易的炼铜作坊,把收集来的破铜烂铁在火炉里融化成液态,把铜液倒入模具内,冷却后取出来,就是铜器雏形,然后打磨成精美铜器,就成为镇上的抢手货。

有时侯,华歌也被允许早点去睡,而有时会在睡梦里,被叮叮当当的脆响吵醒。

有一天深夜,他被又吵醒了。

起床小解时,发现幽暗的里屋墙壁上,缝隙内射出橘红色的光线……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咦……这里面有很大的动静,好像还藏着人。

华歌满腹狐疑,上前摸索着,感觉墙面有点奇怪,伸手摸索良久,墙壁好像是活动的,稍微用力一推,居然是一扇门,他犹豫半响,抑制不住好奇心,走进去……

嚯,这是一间暗室,好家伙,里面真是热闹啊!

火星四溅,铁锤飞舞,铁鸣铿锵!

随着铁锤的敲音,两条强壮的身影,淹没在焰火绽放,铺天盖地之中!

这本是一家铜匠铺,却深更半夜暗藏着打铁!

华歌一看就明白了,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

“什么人!”胡石警觉到身后有异,手中那柄硕大铁锤赫然横空扫来,沉重的锤头带着阴冷风声,已劈面砸到……就在即将劈开华歌脑门时,突然停住了!

差点吓尿了,华歌呆如木鸡,生怕稍微一动,锤头就砸下来了!

“无妨,是你师弟。”老铜匠漠然瞟了一眼,淡然发话。

“是你?给我小心点!”胡石的眼神机警,怒气冲冲的。

“师,师兄,是我。”华歌等他的铁锤放下后才敢说话。

“记住,以后若在外面乱嚼舌头,”胡石啐了口唾沫,恶狠狠的警告:“小心砍你的脚趾头!”说罢抡起铁锤砸向一根鸡蛋粗的铁棍,巨声锐响,火星四溅!

我的老天爷,又长又粗的铁棍,当即被砸断为两截!

火星落定了,整个房间又恢复沉寂。

“不碍事,”老铜匠面无表情,手扬着小铁锤:“若敢告密,他亦是同罪。”

午夜惊魂只是误会?华歌哪里敢睡!躺在床上搜肠刮肚,很快就想明白了。

据记载,古代官府禁止民间私铸铁器,秦灭六国,一统江山之后,秦始皇毅然下诏,实施了亘古严政酷策:销兵禁铸、焚书坑儒。

秦律汉承,西汉时期,治铁术这种新锐科技,实属机密,朝廷独掌控和管囤,铸兵炼甲,岂容流落民间?各地郡国官府严令:“诏禁民敢私铸铁器、煮盐者釱左趾,没入其器物。”

也就是说,国家政府掌握着盐和铁这两种战略资源,严禁民间私自煮盐贩盐,严禁私藏私铸铁器,谁敢以身试法,则砍掉左脚指,没收器具和财产。

市面上一剑难求,拿着钱也买不到刀剑,要通过江湖上的兄弟才能买到,而且贵得离谱。听说,一柄剑的价钱,若拿来买粮食,可养活一家老小三年。

难怪他们紧张兮兮的,白天睡觉,深更半夜爬起来打铁。

都是铜匠铺的人,华歌纵然知道,也必须严守这个秘密。

以后,华歌照样的劈柴和拉风箱,胡石就专门抡锤打铁。

内室正中,有一座齐腰高的大铁墩台,似乎整体是以生铁铸成,上面是一个磨得锃亮的铁砧,四四方方,旁边伸出尖锥如牛角,一大一小两个铁锤斜靠着,锤头上面磨得闪亮。

可别小看这些金属器具,那些刀剑兵器就是这里打造出来。

师父一手用火钳夹着烧得通红的铁块,一手执小铁锤敲打。

火光映射中,胡石赤膊上阵,全身爆满了肌肉疙瘩,线条粗犷,雄壮的双臂抢起大铁锤,紧跟着师父的小锤点击,猛砸向烧红的铁块,随着“叮铛叮铛”巨响,满屋火星飞溅,红火的铁块在大铁锤猛砸下,就像柔软的面团,想敲打成什么形状,就成什么形状。

前一段时间,师父总是阴森森紧盯着华歌,现在盯得少多了。

华歌干活很买力,从不偷懒。

有时侯,拉风箱一直拉到天亮了,他站起来打几个呵欠,伸伸懒腰,晃晃臂膀,感觉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劲儿。

他并不累,也不觉得枯燥乏味,在这里管吃管喝管住,再也不用流浪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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