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煜一路都在替人做事,收人钱财。
若说他是恶人,他却又不伤鳏寡孤独。
但若说他是善人,他做之事却几无好事,几乎恶行。
因一路办事,待到达麒州中心梦南城城外的驿站时已是年末。恰逢年关,平日枯寂寒冷的驿站悬挂上了灯笼,平添几分喜气。
东方煜将花翥和唐道留在驿站,自己捧着暖炉,披着用狐狸腹部柔软毛发所做的大氅漫步雪中,步行去梦南城。
那狐皮大氅是东方煜帮一豪富人家夺取另一豪富人家家产所得的报酬之一。花翥和唐道新添的用兔皮做成的冬衣、暖手炉也是那户人家双手献上的报酬。花翥曾问东方煜那被夺取所有家产的人户难道不无辜?
东方煜却道但凡豪门有谁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自然不算无辜。胜者为王。
相处愈久,花翥渐渐知晓东方煜素来随心所欲,毁人家业只是为了有趣,害人性命不过因为无聊。
兴之所来,待他二人为珍宝。
恰巧无兴,视他二人为旧履。
偏偏极富才学,浩渺典章张口就来,对北唐形势了若指掌。甚少出手,一出手便改天换地。
她小心翼翼迎合东方煜的性格,如饥似渴地求学。
她的易容术在东方煜偶尔心血来潮的指导下进步神速。旁人已完全看不出她原本的模样,咋眼一看,只觉不过中下之姿。
但若仔细看她的眼睛,便会发现那双狐媚子般勾魂夺魄的眸子中带着傲气,也带着悲天悯人。只需看她的双眸便知此人不是池中之物。
“生成这副模样,却不知好生利用,着实无用。”东方煜曾抱着唐道对她说。
那是个雪夜,方圆百里无任何人户,花翥本以为会冻死、饿死在荒原,东方煜却漫不经心地杀狼取肉果腹,取油点火。火边煨着小酒。气氛正好,又见唐道已经睡了过去,花翥也生出同东方煜说笑的心思,便笑问既然她这么美,师父为何不喜欢?话一出口,面色绯红。
东方煜微怔,大笑也不是不可。可是她的身子,注定得拿去做最好的筹码。
所谓的“徒儿”,都是筹码。
回想此事,花翥微微浅笑,带着自嘲。目送东方煜的身影在纷飞的雪中渐渐不见,她才抱起唐道回驿站的客房。
东方煜这一走便是三日。
已是年三十,也是唐道生辰,他坐在铁火炉旁吃花翥做的羊肉包子算是过了生辰。小声说起还在家事每到这一日他爹唐钟杰都会给他买糖葫芦。
记起爹爹,唐道眼中的笑意一闪而逝,恨却层层叠叠,没有尽头。时光如水,他越发沉默,神情也也发阴骘,同东方煜学习时眼中有火花,独自读书时眸子似若寒潭。
唯有与花翥时才像个“孩童”。
“那姐姐明儿给你蒸糖包子可好?”
唐道那总是皱成一团的眉舒张开,笑弯了眼睛。
夜渐渐沉沉,东方煜未归。
老驿吏和一群在滞留驿站的行脚商人一道坐在铁炉边,取暖,吃烤羊肉,一起过年。
驿站本是官用,可而今商业凋敝。麒州位置往西偏北本就不如南方富饶,为了扩大商贸,麒州太守杨恩业便允许行脚商人在驿站落脚,求一个人来人往,兴旺发达。他也与紫阳关外、雁渡山下那些擅长游牧的蛮族做生意。获得了不少优良马匹和上好的羊肉。
火上烤得滋滋冒着油珠的羊肉便是蛮族送来。
花翥听着往来客商口中各地的逸闻趣事,从老驿吏手中接过一块烤羊肉。
枯如树枝的手握着一杆烟枪,老驿吏一面吞云吐雾一面笑问:“麒州是北唐最北面的府道。府都名为梦南,客商们见多识广自然知晓,但两位小友可知这‘梦南’二字从何而来?”
花翥听东方煜说过,见老驿吏态度和善也不忍扰乱他的乐趣,只道不知。
砸吧了一口酒,老驿吏笑道:“梦南本名兴北。多年前有个书生路经此地睡了一觉,梦见自己在去南方考取功名又在南方为官。待他高中却被分去了北地。记起梦境,书生便花了不少钱去了南方,却不想真在南方做出了政绩,官居一品,权倾朝野。念及当年做的这个梦,书生便将‘兴北’改为了‘梦南’。”
“可若他去了北方,不也能建功立业?”一个年轻商人问。他方才给花翥炫耀过手中的珠花,他说他这次归家便会将珠花送给隔壁的女子,换一个天长地久,伉俪情深。
老驿吏笑言那大概兴北会被叫做梦北。此言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砸了一口烟,老驿吏笑言自己过几日也要回乡,昨日收到儿子的来信,他做了爷爷。
火舌舔舐着炉壁,炉上的肉烤得焦黄,肉上油珠点点,滋滋作响,老驿吏掏出小刀切下一块,就着炉上的烧酒,一口酒,一口肉。小刀在铁炉上轻轻敲击,锵锵作响。唱起了麒州的小调。
唐道年幼,吃饱后便倒在花翥怀中睡了过去,嘴里喃喃念叨着要吃糖葫芦。
“那种好东西只有梦南城中才有。”老驿吏笑道。他砸了一口酒,。
梦南城是麒州的中心。
杨恩业一直以“太守”自居,也毫无扩军的想法,只求在这乱世守护麒州一方和平。
“我麒州也是北唐唯一一个未给京中那些阉人送秀女的。”说起此事,老驿吏甚是自得。对太守杨恩业赞不绝口。
东方煜也曾说起杨恩业,他却说杨恩业在这乱世只想护卫和平,着实无用。
花翥却暗羡麒州的宁静。
客商们纷纷说起被留在家中的妻儿老母,叹行路难。
唐道醒了一次,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闹着要吃糖葫芦。
守夜,又是一年。
铁炉中渐只剩星火点点。
花翥单手抱着唐道,提着老驿吏给她取暖用的炉星回睡房。
被褥寒冷僵硬如铁。她将唐道抱在怀中。唐道总让她想到家中的幼弟,那个对自己是庶子之事忌讳莫深,总是高扬着头嘲弄她是贱人生的孩子的柳继业。
雪又大了一些,略微掩住马蹄声。
花翥从梦中被人推醒。
东方煜披着狐皮大氅,握着暖炉站在如豆的灯色下,语调慵懒,让花翥同他走。
花翥欲拿行李,他却道不必。
“有新的。”东方煜顺手将银色的狐裘披在花翥身上,她之前用的兔皮披风被他抛掷在地上。
花翥小心抱起唐道出门。暗忖这三日,东方煜定然做了大事,得了新的好处。
他们出门,别人进门。
一个蒙面男子抱着一对沉睡的、年纪与花翥相仿的孩子放在床上,两个孩子衣衫破旧,手脚上满是冻疮。又一个喝醉酒的醉汉被搀扶进屋。
花翥好奇,欲问,东方煜扇了她一巴掌。
她便懂了。
出门,驿站的庭院中直挺挺站着十余人,雪月之下,他们一身黑,黑布蒙面,手中提着酒壶。唯有一人手中提着一盏发着白惨惨阴光的灯笼。
随东方煜出门,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破旧。拉车的是两匹孱弱的黄马。
花翥抱着唐道上车。
十余个黑衣人中跟来四人,驿站的门悄无声息的闭上。
瘦马拉着旧车,缓步向前。
还在永安城时,花翥见到了厉风北麾下的军队,也像今日这群人一般身姿挺拔,站得甚是端正。
难道这群黑衣人是梦南城中的军士?花翥暗忖,见东方煜面露警告之意,也不敢问。
瘦马走得不快,她忽然发现来的那方亮出一片红,便探头忘了一眼。
驿站方向,火光熊熊,风偶尔会带来一两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火星舔舐着雪夜,与雪沫纠缠,至死方休。
走了三人,她,唐道,东方煜。
去了三人,与她和唐道年龄相仿的孩子,一个醉汉。
花翥懂了。
却无计可施。
抬眸看向东方煜,他抱着暖炉,拧开酒壶,酒香深重,勾引得一个睡在雪夜草垛中的酒鬼醒来,酒鬼眼神朦胧,用力吸了一口酒气,步履纷乱紧随其后。
黑衣蒙面男子举起手中的长刀迎面劈下。
“或没于雪中,或亡于刀戟。”东方煜笑道。
花翥看着那在被雪狼吞虎咽下的血色,看闻腥而动的野狗,不言不语。
只是将已经睡熟的唐道抱得更紧了一些。
“小花猪,这便是为师教你的又一课——斩草除根。”
花翥撩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熊熊的火光,惨叫声早已被风雪吞没。她记得老驿吏说,他儿子来信说家中添丁,他当了爷爷。一个客商抚着手中的珠花,说回乡便要同秋妹成亲。一个客商说,儿子读书厉害,若是开科考定能高中。
火光烧红了一小片天空。
离开梦南城后,那伙蒙面军士只留了四人。
花翥他们几人也多了四匹毛色发亮、及擅长在北凉这种寒冷之地的山间跋涉的骏马和一辆用紫色为底上绣满明黄色藤花的加棉帐幔围得密不透风的马车。
东方煜抱着暖炉在车中昏昏欲睡。偶尔清醒,对花翥笑道驿站之事不过是弱肉强食。
弱者得为强者铺路。
“这是为师教给你最重要的一课。”
花翥用力点头,与往昔相同。
心中却知晓一切远不止她所看见的那些。
那是她无法阻止的谋杀。
阴谋诡计潜藏于其后。
路过市集,花翥寻机下车给唐道买了一根糖葫芦。
那些蒙面男子也早已取下面上的黑布,换上了普通车夫的衣衫。
她依旧不知道这些些蒙面军士到底是何人,东方煜易容的能力远远胜过她,她甚是不相信这些人显露在她面前的容颜。
她揣测东方煜与这梦南城中的哪位贵人达成了何种交易。
而那交易会让天倾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