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煜带花翥去了一间破庙。
庙门口围聚着一群衣不蔽体的流民。
见东方煜来到,那群人便一道沉默让开一条道来。他们眼神中带着恭敬,更带着恐惧。
走在东方煜身后的花翥见此情此景对东方煜的崇拜比之前还加重了几分。
破庙中的佛像已残缺不全,人没有活路,有的便将希望寄予神佛虔心供奉,也有的提刀剥下佛像上的金箔,再将佛像砸碎。
这个浑身破烂的中年男子便属于后者,他盘腿坐在莲花座上,发间已有了浅浅银丝,手上满是污垢,皮被磨破,露出一两点粉红的新肉,新肉上污迹点点。
见东方煜,男子跳下莲花弯腰行大礼。东方煜捧着香炉斜靠在流民拿来的软垫上。面无笑意,问那孩子在何处,可还好。
“依旧哭得厉害。却肯吃饭了。”
“打了吗?”
“都已打出血来,小人怕打断骨头,略微阻拦了一些。”
“别打死就行。小孩子不听话,多打几次便好了。那边这几日内必有异动,你等依照我说的在城外埋伏,杀人夺财,还可得一功勋。”
“谨遵东郭先生教诲。”
花翥不清楚前因后果,但那句“杀人夺财”还是让她听得后背冒出汗来。
东方煜又同那男子闲谈了几句。也带着花翥去看那被关押在一间破屋中的孩子。
原是一个小男孩,看来也就七八岁的年纪。男孩手中抓着一小块还带着血的馒头,头发、衣裳、面上都脏兮兮的,眼睛早已哭肿,唇角残留血迹。一边用力张开被打裂开的嘴奋力咬着手中的馒头,口中喃喃自语。
花翥听了许久,才听清他说的是“正天下、守气节”。小男孩不断重复这六个字,不过是一个小孩,眼神中却仿若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吸掉了所有的光。
“果真是一块好材料。”东方煜笑道。
花翥身子一泠,见东方煜转身走了,赶紧跟上。离开破庙后小心问起那个男孩。
“将来便是你的师弟。”
“他的来路——”
“一个有趣的地方。”东方煜笑容越发灿烂,带花翥走了许久,停下脚步。
面前是一间用黄土、砖石随意垒筑的小屋。东方煜从流民手中接过一张纸与一支笔,在纸上随意划了几笔,又拿过流民递来的器物,与那张纸一道塞给花翥。将她一把推入黑屋中。
门紧闭,流民在门口垒土封锁了出路便离开。
小屋不高,墙角放着五个馒头一瓦罐清水。
花翥尚不能站直身子。
屋外东方煜冷冷道:“为师教你的第一件事——易容。而今整个永安城的军队都在寻你。学不会,你出门就是个死。要死便死远一些,切莫连累了为师。三日,学得会你就留下,学不会就滚回厉风北身边乖乖当他胯.下的娇人,也勉强算是可用之材。”
花翥蜷缩着脖子,听着东方煜脚步声越走越远。
慌忙打开东方煜临时划了几行字那张纸和那一包乱七八糟的易容工具。
三日?
三日!
学会易容?!
花翥也恍然明白,原来她所看见的东方煜的脸,或许根本不是东方煜本来的模样。
心生一股好奇。
也生出一股劲来。
她定要学会。
三日后,东方煜开门,见花翥那张全然陌生的脸和那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指尖。馒头和清水依旧在墙角,两只老鼠趴在上面大快朵颐。
东方煜欣喜。
却又皱眉:“这般好模样,乖乖当厉风北的胯.下娇人难道不好?虽说会了,但三日之间,不吃不喝不睡也只做到这种程度,的确有天赋,但你的天赋也只比常人略微好一些。注定做不成大事。”
“即便如此,也要做。”花翥眼神比以前还要坚定。
“小花猪你还真是一头狼崽子。吃饭,小花猪。为师的第二道题这便来了,小花猪可想得透彻这永安城中的是是非非?”
花翥啃着馒头,几欲将自己活活噎死,近些时日遇见的人与事在脑海中起伏。
所经历的那些事是一条条线,似乎毫无牵扯,又似乎牵连颇深。
学会了易容术后东方煜允许她四处走动,她便也寻机进了一趟城悄悄看了眼那日与她一道逃出宫的女子。
女子家中却无人。
处处凌乱。
东方煜闻听后笑道,她救不了任何人。
花翥闭紧唇。潜心思索,又千般小心地打听起那个女孩的事情来。
庆喜元年八月初八。
花翥离宫后第九日,东方煜严禁她进城。
后来花翥才知晓,当日宫变。
阉人刘董的养子厉风北以“清君侧”为由率领十万大军起兵。一万人控制皇城,对城中居民秋毫无犯。
一万人控制宫城,将所有入口把控得严严实实。
五千精兵随他入城诛杀把控朝政大宦官,几乎将宫中阉人诛杀殆尽。
一万人控制被酒色养得浑浑噩噩的禁军,禁军常年无战,纷纷投降,但为正军纪,厉风北残杀其中五千。
剩下的军士在永安城外集结,伺机而动。
虽说摆下天罗地网,却不料李公公还是携带了不少细软逃出了永安城。
却是不幸,被城外流民卷走了所有财物,他以及随从皆被虐杀在荒原上。
永安城大定。
当朝重臣卢东章从后宫接出备受宦官欺凌、被赶去刷洗衣物的太后,太后抱着小皇帝坐稳了这江山。
城中人说,卢东章是治世能臣。
厉风北则是开启盛世的枭雄。
“治世能臣?盛世枭雄?盛世如何会有枭雄,枭雄只会长于乱世烽烟。”
东方煜坐在棋盘旁,笑着落下白子。
宫变后第五日,永安城门终于开了,城中人个个赞颂厉风北之能。
花翥将自己易容成了面容普通的少年混在永安城居民中,她听闻部分宫人会在今日被厉风北赶出了皇城,便带了一小包碎银去找阿翠。
阿翠年老,自然应该在被赶出皇城的人中。
花翥这般思量,等了许久,却是都没能等到。
次日,花翥继续进城,却听城中居民说厉风北在满城寻找一个女孩,大约十二三岁模样。
“听离开皇城的那些公公说,那个女娃娃美得像是妖精呢,厉风北放士兵进皇城抓了宫城中的所有女子,挨个查看,很是上心。寻不到便将那些女人尽数分给了士兵,大宴军士。你说那女娃娃得好看成什么模样,厉大将军不过看了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名字却是普通,叫柳花。厉将军已经派人去那女娃的家了,听说那女娃还有个姐姐。妹妹美成那般,姐姐应该不差。”
花翥混在人群中,易了容却还也甚是不安。
人群忽肃穆起来,厉风北带军穿过。
那个嘴上有一颗痦子的男人小三子站在最前方费力吆喝。成了清政元帅面前的红人。
厉风北皱着眉,只要路过少女,就会皱眉在少女面上巡视端倪。
他的确在找她!
花翥意欲挺腰,却又将腰沉沉埋了下去,一脸的惶恐不安,将自己湮灭在为未来而恐慌的居民之中。
厉风北没能认出她来。
花翥依旧没能寻到阿翠。
事变第十日,城中拉出了一车又一车的尸体,禁军,阉人,还有宫女。
厉风北在城中居民面前树立了秋毫无犯的形象,却又纵容军士在宫中大肆劫掠。
城中百姓不觉此事无耻,也不觉宫人可怜。宫中那点龌龊事,城中谁人不知晓?失贞的女子,早就该死了。
花翥跟着拉尸体的车跑了很久,看着埋尸人将那些浑身是血的赤.裸的女尸倒入浅浅的乱葬坑。
她找不到阿翠,却看见有些苍白而纤瘦的手还在微微颤动!
尸身被倒入巨大的乱葬坑,隐约听见痛苦的呻.吟声。颤动的手指尖,奋力抬起的手臂,蜷缩着抓泥土的脚趾,用尽全力的呼救。
围观人盯着看。
扬起黄土。
花翥欲向前,却被东方煜一把抓住后领拖走,她欲张口,东方煜一耳光狠狠扇在她的面上,打得她眼冒乱星。她欲挣扎,被东方煜狠狠一掌击打在脑后,晕死过去。
醒来,已在城外。
寥落的星与半残的月在空中厮杀。
“小花猪,你不想活了吗?还是你想要拖着为师一道死?”火堆旁,东方煜的声音明暗不定。
花翥坐直身子,声音很轻,声音在打颤:“奸佞当道,受苦的是她们。清理朝政,受苦的还是她们。可她们又有何错?来京城的、被送来这种地方的全是穷苦人家的女儿,都是家中最不受宠的那一个。”
就像她。
“我要——变这天地!”
“呵——满口道理,可你一个小女娃娃,能做什么?你能护住几个?凭你,改天换地?在这强权横行,群雄逐鹿的时代青史留名?就算你拥有十万人马,也得不到任何尊重。争夺天下是男人的大戏,你——乖乖跟着我,若是有用就留作我身边的刀,若是无用就做最美的筹码为我换得利益,除此之外,你还想做何事?还能做何事?”
花翥安静听着,轻轻点着头。
此刻的她做不到。
谁说将来的她做不到?
就算将来的她也做不到,谁说——后来人做不到。
“我出宫,是因为抓住了那蛛丝一般的机会。”
“蛛丝,可不是每一次都能抓住。”
花翥品味着东方煜的话,手握得越发紧了。
若不能每一次都抓住蛛丝——那便将蛛丝变作浸水的麻绳,编为绳梯,攀上巨船,乘风破浪!
夜深了,她蜷缩成一团,想着阿翠。
她甚至没有问过阿翠是哪里的人,姓什么。
事毕,东方煜要走。
走前,流民中的那个为首的男子牵来花翥之前见到的那个小男孩。今日小男孩衣裳、脸上算干净整洁,伤基本好了,唯有眼睛又红又肿。他年龄尚小,神情却是阴暗,像是望不见底的寒潭。
东方煜告诉花翥,这孩子名叫唐道,是那日在朝堂上痛骂刘公公被剁成肉酱熬成肉汤的谏臣唐钟杰的儿子。
花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了一口用唐道父亲熬成的肉汤。
她只能牵住唐道的手,紧紧的。
唐道一直沉默,小手中握着一枚青玉耳坠。
东方煜带两个孩子离开永安的第五日,传来消息说厉风北为了护卫城中百姓,率军杀光了城外流民。
闻讯东方煜甚是自得,在树荫处摆下棋局笑问花翥可将此事想通透。
经过宫变,花翥基本参透这几件事,以及自己在此事中的身份。
到底,不过是东方煜的棋局。
第一子。
东方煜将杀人之事丢给花翥,保自己双手干净如初。
第二子。
教厉风北如何将杀刘大公公之事尽数丢给李公公,并借此为由彻底入京替养父报仇,同时摧毁宦官集团。保厉风北与卢东章为首的文官集团的清誉,树清君侧之功勋。
第三子——
便是之后厉风北与以卢东章为首的文官集团的斗争。
“小花猪,你说,鹿死谁手?”
花翥看着棋盘上密密麻麻的白子。沉思片许,道:“厉风北。”
卢东章终究只是文官,手中无兵。
乱世,想要立于世间,靠的是兵。
“也不算错。”东方煜在满盘白子的中央落下一枚黑子。“但治世,靠的可不是蛮力。”
花翥似懂非懂,心中却又生出一问。
既然厉风北手握重兵,为何不在刘大公公死后直接杀掉所有为非作歹的阉人?为何还要摆出投诚的模样?
“厉风北是刘公公的养子。他少年家贫,是刘董给了他吃穿和地位。意欲为帝者,名也很是重要。”
意欲为帝?!
花翥心寒,想到那宫中的小皇帝,更是生出几分悲怆。
东方煜却笑言那皇太后是真是假只有厉风北和卢东章自己知道。那小皇帝是真是假却大致连厉风北与卢东章自己都说不清。不过是一岁孩童。相貌相差也不大。
狭天子以令诸侯,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投诚。是为师让他做的。”
李公公也想要将刘董之死归于厉风北。此事不易拖太长时间,为了对付厉风北,他自然会孤注一掷。
花翥寻思片刻。恍然大悟。
这般,李公公就会亮出手中的所有牌,厉风北便可一举击溃。
永安城共八门,厉风北留一门给李公公带人逃窜。李公公所携带细软便会被城外流民尽数抢走。
借流民之手除掉李公公,让阴谋诡计化作虚无。
厉风北要皇位,也不会花钱在城外流民身上。
表彰其中几人证李公公之罪恶滔天,铲除剩余,保永安城中粮仓禀实。得一个好名声。
“那个领头的,是个愚蠢的聪明人。”东方煜笑道。
花翥遍体寒凉。
那个领头的,是彻底相信东方煜的。那些流民,也是彻底相信东方煜的。
对东方煜来说,一切却不过是游戏,不过是交易。
那她自己呢?
她对东方煜来说,是徒儿?
还是——好用的棋子?
至于文官集团的卢东章,他与厉风北联手,最终也不过与虎谋皮。
卢东章也不过是一枚棋子。
计谋从唐钟杰一马当先、背负上全家老小性命痛骂奸佞开始,那日唐钟杰被当场诛杀,大宦官刘董深信文官集团绝不敢再造次。
东方煜又假意帮李公公摧毁刘大宦官,将白色药粉给了李公公,将黑色鼻烟给了厉风北。两种药单点无事,混合在一起便是极强的春.药和致幻药。
而后文官集团的首脑卢东章与厉风北联手。借“杀害刘大公公”之名彻底摧毁宦官集团。
“为何非得这般做?那孩子的父亲,难道就没有别的让大公公放心的办法?”
“自然有,但为师喜欢有趣的法子。”
有——趣——?
花翥看着东方煜,越发不懂这个男人。
有趣,也一定有利。
那些流民吃的细米从何而来?
东方煜真正的盟友,只有厉风北。
“小花猪也不算笨。”
“那唐钟杰——”
“犯不着死。但为师要考验他们的诚意。为师为表愧疚,不是决定养育他的儿子吗?为师已仁至义尽。”
“为何选厉风北?”
“因为三方中,他给的钱最多。若是李公公给的最多,为师也能将李公公扶上皇位。文官集团只能交出一条人命,唐钟杰的命,如何比得过钱?”
“可那位卢东章却是真的想要匡扶南唐……”
“为师说了,为师做事素来只选最有趣、最有利的。为师未曾想到,真有人为了所谓的‘清君侧’、‘正天下’慨然赴死。”
“唐道……是唐钟杰的独子?”
“他还有两个女儿。”
“她们呢?”
“大难当头,谁会留下女儿?”
唐钟杰连夜送出儿子,次日清晨慨然赴死。为了不让阉党起疑由始至终未将此事告知家中女眷。
花翥心生阵阵寒意,又生深深敬意,终渐渐悲怆。
东方煜见她面色有意,便让她看不远处的荷塘。
荷塘中满是污泥,靠近后甚至能嗅到一股恶臭,偏是荷塘中央,蔫蔫的荷叶的初拥下,开出了一朵荷花,枝条直直向上。“师父是说天黑到最深处,就会看见星光的意思吗?”
“小花猪,天黑到最深就会等来启明星的光,可更多人却在这个过程中成了恶鬼口中的食物。那荷花,也注定会被污泥吞噬。而为师我对结束的棋局毫无兴趣。”东方煜一掌掀翻棋盘,黑白子散落遍地,他笑言刘大公公当初改年号为庆喜。
对厉风北而言,还真是可庆可喜。
花翥只是想到了阿翠。
想到了那一车一车从永安城中拉出的尸体。
永安。
庆喜。
可笑。
可笑。
荒唐。
唐道年纪尚小,半月后终于放下警戒开口说话。他跪地拜东方煜道:“徒儿唐道,字笑朝(chao),拜见师父。”
这个孩子的话音中尚且带着奶音,也不再连声唠叨“正天下,守气节。”他又站在花翥面前双手向前深深鞠躬,:“师姐好。小弟唐道,字笑朝。”
东方煜笑问:“小花猪,你可知道唐钟杰为何给独子取这个名字?”
花翥不解。
——孤身守道,笑朝廷之无能无耻。
唐道,自笑朝。
结束棋局,东方煜从怀中摸出北唐地图。
说是北唐的地图,可即便是花翥也知道这所谓的北唐的天下只有永安城以及被厉风北控制的这小小一块,别处早已经被诸侯占领。诸侯们疯狂扩军,等待彻底撕破脸皮的那一刻。
东方煜又摸出一枚钱币交给唐道。
唐道用力一抛,钱币落下。
东方煜摇着扇子,瞄了眼,笑言竟然是麒州,那处倒是无什么内乱,只是毕竟毗邻蛮荒之地,时常有游牧民族来叨扰。
“不定藏着有趣的东西。”
花翥看着地图上的麒州。麒州的北面有一座关口,叫做紫阳关。
紫阳关外,是连绵的群山。
名为雁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