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4 章 正义

“师兄,你说史书里、传说中的那些魅惑皇帝、害天下大乱的女子面对百姓如潮水般的愤怒时如何思?如何做?”花翥苦笑,问眠舟。

眠舟微微眯着眼,靠着躺椅,怀中抱着剑,忽睁眼,却问:“不知。杀几个?分几次杀?”

当年在徐若景问眠舟若有万人与之为敌又该如何做?

眠舟道分批杀了。

他还真是如何说,便如何做。

“师兄,别胡闹。”

花翥听着院外百姓愤怒的人声,苦笑。

东方煜给她讲过不少红颜祸水的故事。

他说,王朝溃败时,皇帝身边若有一个知根知底,温柔且善解人意的女子,那女子便成了败落的根由。由此不少文人都喜责骂女人是祸水,却刻意忘记无权无势、依附皇帝生存的女子,难道还能操纵朝政不成?

文人在书中控诉祸水之恶,却少有人记载王朝被颠覆后,那祸水何去何从。

她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这“祸水”。

门外的嘶吼声未有丝毫停歇。

唐道听到的厉风北即将南下的消息在天靖城传开后,百姓一早还在等待杨佑慈派军来将花翥抓入宫中,等了小半个时辰,宫中却无任何动静。

百姓们慌了。

偏有一人道:难道皇帝想要偏私?不如我等前去抓住那个恶女,送给厉风北大人平息他的怒气?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句话,引来无数百姓围聚在花翥所住的小院外,他们叫嚣着,讨要他们以为的公道。

亏得褚鸿影正好在此与她商量蔡岳之事,事发后便立刻调来鹰羽卫看守小院。那些被花翥从雁渡带回的杨家旧部也在邵梦风的带领下前来帮忙。隐约还能听见吴忧、刘三花带着女兵天靖城百姓争吵。

若不是靠着身边挚友、军中战友,这小院早已被天靖城的百姓生生拆了!

百姓会抓住她,将她五花大绑带去宫中,逼着杨佑慈为她准备十里红妆,将她送给厉风北。

似乎只要这般行事,便可阻止厉风北南下,便可断绝百姓心中的惶恐不安。

花翥明白百姓的恐惧。

章容围城、纵容士兵在城中大肆奸.淫掳掠似乎还是昨日之事。当年有邢丰维持秩序,有钟平用“天下”劝阻章容避免事态扩大。若厉风北到了,即便钟平有心,怕也自顾不暇,阻拦不得。

可花翥也记得一清二楚,当年明荣城之围,蛮族也说只要献出杨佑俭便撤军,便不伤害城中百姓。

杨佑俭用一人换一城。又如何?明荣城外焚烧尸体的烟照样熏黑了整片天空。

当权势与威慑到达顶峰,所谓的承诺便成了一张能被微风撕碎的破纸片。

她懂。

处于极度惊恐中的天靖城百姓却不会明白,更不会深思。一如当年明荣的百姓也不会深思。

历史总在不断重复。

家中人都被吓得不轻。

阿落年幼,抓着贺紫羽的衣角惊慌失措。

章叶媃面色青白,手中拿着针线活计,却总是扎着手。

下人缩在墙角,惶恐不安。

“道儿,下棋。”

唐道一惊,慌慌张张摆出棋盘,花翥徐徐落子,一心二用,时刻留意院外的动静。

百姓们在控诉,骂她是倾城祸水,是祸国妖妃。

是她令杨佑慈颁布允许寡妇改嫁的法令。

是她让杨佑慈强行将女子婚龄提高至十五岁。

是她让杨佑慈送雁渡山给她。

是她让杨佑慈颁布法令规定只要是“奸.淫”、不论女子身份如何男子必获罪。

是她让杨佑慈在城中弄了一个慈悲堂收容不干不净的女人。

是她让杨佑慈对后宫嫔妃不闻不问。

而今,更是她让杨佑慈面对民族大义时放弃百姓,放弃国家,选择保全她!

只要交出一个女人便可换来天靖城的平安!

皇帝竟然不立刻下令抓住这个女人并先给厉风北保住全城百姓?!

皇帝定被这个妖女蛊惑了!

花翥听得仔细,笑得冷淡,张口便是嘲弄。

“别的事赖在我头上也就罢了,满城皆知晓雁渡本不是阳啟领土,是本将抢来的,而今竟也成了陛下赏我的,本将说两句便可获得一切?也不知他们置司马老将军于何地?况且本将基本在北地,宫里的事,皇帝喜欢谁,不喜欢谁,竟也能怪在本将身上。叶媃,可有热水,我渴了。泡茶。”

章叶媃慌慌张张丢下手中的针线活,走了两步便被不起眼的小石子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伙房无热水,只能临时烧。

倒也可勉强避开眼下的混乱。

花翥继续听着。

有人道她丧失为人之道!

听了不少骂她“祸水”的,头一遭听见这种言论,花翥凝神,听得仔细。

那人细细分析,道:花翥若不是混蛋怎么会有人挖了东方煜的坟?可怜东方先生一生为民、为天下,却招了这个女人来当徒儿。还得他而今连坟都被扒了。正所谓不孝。

被罢官,便是不忠。

成日出门闲逛,喝酒、听戏、进秦楼楚馆,还弄出个什么雁翎服,不贞!

皇帝喜欢她,她却不能给皇帝生个儿子,更是不忠不孝不守本业!她是女人,难道不应该给皇帝多生个儿子?若是生了儿子,厉风北便不会打她的主意,如此看来,此次厉风北南下,生灵涂炭,皆是她不给皇帝生儿子之错!

如此不忠、不孝、不贞、不守本业之女,就应丢给厉风北,换来天下太平!

花翥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而今数罪并罚,更显她是个恶人。

此番还真是她受教了。

东方煜的坟被人挖了便给她定下“不孝”二字。毕竟若不这般行事,她一无父无母的孤苦女子,又该如何“不孝”?

由此观之,似乎挖东方煜坟的计策与厉风北南下之事紧密相连,逼得她难寻去处。

花翥忧心是那从未谋面的大师兄定下的“妙计”。

她却又记起青悠对君三笑的评价:谦谦君子。

谦谦君子……

君子?

是她弄错了定计之人

还是青悠识人出错?

而好事者在院外的叫嚣声更大了:世人皆收男人为徒,东方煜偏要收女人。为何?

定是看上花翥的好模样。

为何花翥与皇帝成日颠鸾倒凤也生不出一儿半女,定是花翥年幼时几次三番为东方煜堕胎坏了身子。果真是个贱.货。自古以来,这种祸国殃民的女人都是贱.货。

花翥轻声冷笑。

天靖城人这般能说,这般能揣测却看不出东方煜喜欢男人?

贺紫羽熬不住:“姐姐!鹏鹏去骂他们!”

“住口。贺紫羽。你而今是亲兵,必须服从。”

“……属下得令。”

“杀。”

“师兄。人是杀不光的。”

花翥落子,棋路却已乱套。她长声叹息。

原来,她做不到旁观,更做不到心无一物。

她终明白了那些“荡.妇”的苦难。茵蕤,阿柚,她们曾经历的那些苦难。更明白为何陈中友固执得可怕,不允许家中女子认回阿落,连与阿落说几句话都成了大错。陈中友顽固不化,根源却是恐惧。恐惧人言,恐惧这个世道。

她当年面对此事能懂,却又算不得彻底明白。

而今亲自在流言蜚语中走一遭,才明白何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人言,可杀人。

会用一字一句将人撕成碎片,而后你一脚我一脚,将人踩入泥泞,践踏成粉末。

院外的吵闹声越来越大。

唐道惊道花翥还是再在家中躲藏一阵为好。待他们闹够了,便也不再喧闹。

鹰羽卫、邵梦风,花翥自己的女兵已渐渐无力控制局势。

隐约有阮飘飘的声音,茵蕤也到了,她们都向着花翥。

男人们便“哟哟”闹腾起来。笑骂既然这群人向着花翥,花翥便一定与她们相同,做下贱生意。

万清宵一阵怒骂,他也带着自己的队伍到了,自然是阿柚叫他来的。

花翥不动如山,与唐道下棋,她在等。

应该,快要到了。

果真,又闹了一阵后,钱正的尖利的声音穿透喧闹的人群。

“陛下有旨,宣花翥进宫面圣”

人群一阵欢闹。

百姓们欢庆,欢庆她这个恶女终于得了恶报。

偏有好事者道:皇帝难不成想要将花翥藏入宫中?借助宫墙包庇这个恶女?

“为帝者,首要考虑的应是天下!而不是女人!”

“得了天下,想要多少花翥便可得多少花翥!皇帝竟连这个都不懂!”

“他若包庇此女,小人不才,定推翻他自己做这个皇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鹰羽卫立刻将说此言者逮捕下狱。给此人定了个谋反的罪名。

人群喧闹声小了片许。

花翥笑问眠舟:“师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觉得,几分对,几分错?”

“无对错。想坐那个位置的如过江之鲫。能将那个位置坐稳的却屈指可数。”

花翥起身,本已准备出门,心意一转便回屋换了女儿衣裳,梳了时兴的发髻,只在鬓发间插上眠舟送她的那根白玉珍珠簪,淡淡妆容。清净素雅。

唐道慌了:“百姓都骂姐姐是勾引陛下的荡.妇!姐姐为何还要穿成这般模样?”

“我无错。”花翥冷道。

她看着大门,知晓大门外是一群想要将她撕扯碎块的人。有男有女。

以男人居多,毕竟许多女人连门都不能出。

他们聚在一处,情知只要是共同作恶,便算不得作恶。

万人欺凌她一人,便是正义。

“我要将这虚假的正义撕成碎块。”

以女子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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