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才穿破云层,茵蕤便亲自送来两盒月饼,月饼中是刺玫花做的馅,玫瑰色的馅裹着掺了糖的果仁,一口咬下,满齿留香。唐道与贺紫羽得了甜蜜蜜的月饼,便算是过了节。
中秋本是团圆之日,可两个孩子都孤身一人,花翥孤身一人,苏尔依也孤身一人。
“慈悲堂的女子人人孤身。”
茵蕤笑着揉了揉花翥披散着、有些凌乱的头发,拿过梳子顺手帮她梳好、绑好。没忘记帮她插上阮飘飘送的那根芙蓉花银簪。“就算不是乱世,孤身一人存于世上的人也不少,但若众人聚在一处,便也是个家有家便有团圆。”
众人居住于一处,互相帮助,便也可算作一个“家”。
花翥送茵蕤出门,带上铁匠送来了新制的兵器去演武场练兵。
出门前瞄见一早便坐在紫藤花树下的东方煜,他有很多徒儿,但若青悠不在家中,家中便几乎没了烟火气。前些年都是青悠陪他过中秋。
人与人相互扶持,相互照顾也可算一个家。
东方煜却似乎并不看重“家”。
昨日之事后,花翥便不再去云袖坊调查商朦。
东方煜不许她靠近贪星。贪星需做成一件事方才能入师门,东方煜要做的事从来没有好事。
她只能将不安沉淀在心底。依旧行事有度,不慌不乱。她终究是东方煜的徒儿,东方煜的那些手段她学了五六成,见过七八成,顺藤摸瓜总能寻到一两丝线索。
整理好,花翥依旧去演武场。
林安默骑着马懒洋洋在演武场上遛弯,他便是花翥今日的对手。林安默用双锏,长于近攻而不是远战。
花翥曾用剑与他对战,在力度上全然抗击不过,在战术上更被全方位压制。今日换的铁匠新打制的兵器与之前的相比在力度与重量上都更适合女子使用。与擅长近战的林安默相争,攻击范围扩大,可灵活性却欠缺几分,依旧输了。
此番已是她第二十八次尝试新兵器。
“翥姑娘精神可嘉。”林安默道,却又再次道术业有专攻,铁匠终究不是兵器的创造者。“林某认为翥姑娘还是向邢丰将军讨教几分为好。”
情知求教邢丰之事若被东方煜知晓定会挨一顿骂,花翥却还是鼓起勇气买了三盒月饼、几包熟食,提了两壶好酒去见邢丰。
被夺了军权、也没收了家产,邢丰带着全家上下十三人搬离原来的住所,在城北找了一间小院子住下。
房屋不过三间,全家依照男女分两间屋子睡,家中无床,便睡地铺。他有三个儿子,本是军中良将,而今却只能依靠出门抗货、帮工,山上捕兽、下河抓鱼来养家糊口。家中的女人每日绣花、做鞋,缝补衣裳补贴家用。
花翥到时邢丰正出门,苦着脸、小心翼翼将一个小布包塞入怀中。
花翥提着礼物、站在门口讪讪,唤了声“老将军”,强笑。
瞄见花翥,惊讶从邢丰眼中迅速闪过,却又只显露出惊讶,他拱手笑立。“原来是花校尉。失敬。”
花翥赶紧递出手中的东西:“老将军好,晚辈”
打断花翥的话,理所应当地接过花翥手中的礼物,邢丰却又拱手,对花翥笑道:“家中缺粮,老夫正欲当了贱荆的耳坠子给孙辈割一斤肉过节,花校尉此番着实是雪中送炭。老夫是个粗人,学不会文人那不食嗟来之食的清高做派,就此收下,让花校尉见笑了。收了重礼,老夫本应请花校尉进门喝一口茶,无奈老夫而今身份低微,家中脏乱,不可脏了身娇肉贵的花校尉的鞋。就此拜别,他日老夫将自己收拾妥当,定登门致歉。”
拱手行礼,邢丰关门。
门已残破不堪,上面满是裂缝。花翥透过门缝看见邢丰从怀中掏出那小布包小心翼翼放入老妻的手中,想来那便是他口中的耳坠了。
花翥潜心准备,却连来意都没能说出。
邢丰这番话,看似礼貌,实则拒绝。
此人真不愧是邢家军的头领。那邢家军对花翥比谁都恭敬,她如何说他们便如何做。他们将礼貌做到极致,也将拒绝做到极致。
悻悻然离开,花翥未走出街道便见朱曦飞牵马靠着一棵大杨树,喝着问路边老者讨要来的凉水,见花翥,慌忙将碗还给老者。整理衣冠,牵马前来,朱曦飞笑得露出一口白眼,邀花翥一道赏月。
说话间,背着传令匣、骑着高头大马的鹰羽卫从路中央奔跑而过,马蹄扬起灰尘,花翥掩住口鼻。
朱曦飞趁机朝她另一只手中塞了一对玉刻的小鸭子,笑道前几日在街头看见这对小鸭子,甚是喜欢,便买了给花翥做中秋礼物。
“当初在明荣城猪妹妹送了为兄一群鸭子,今日猪哥哥还你一对。”
“像鹅。”
朱曦飞皱眉,捏着下巴,盯着花翥手中的玉石小鸭子。道:“干脆找个工匠改改。”
花翥笑不出。
朱曦飞之前曾送她一条毛耸耸挂饰,撤离明荣城时被她弄丢了。花翥想到阿柚和青悠,知晓情爱之事,谁爱得多,谁受苦。便对朱曦飞道:“我对兄长无意,兄长不必这般。”
朱曦飞瞪大眼,须臾又捂着脸,哀嚎道:“猪妹妹这般着实伤人啊……”指缝中却漏出一丝嘻嘻哈哈的目光。
“朱曦飞、你正经点儿!”
伸懒腰恢复常态,朱曦飞斜靠着杨树,笑吟吟问花翥为何执意与他说清。“猪妹妹,你是女孩,我官位比你高,手中的兵比你多,朝中人脉也比你这个女子广。你拒绝得这般干净利落,就不担心猪后找茬?”
他目光矍铄,眉眼中隐有笑意。
“即便如此,该说清楚的也得说清。”花翥正色。
她既然见过了青悠与阿柚的苦,便不应让自己身边的人受苦。至于被人寻事端,既决定走这条路,便得吃下任何苦。
闻言,朱曦飞面有笑意。靠近花翥,附身,几乎与她脸颊相贴,柔声道:“猪妹妹,你越是这般坚强,越是让为兄无法放下。猪哥哥知晓你的心思,却也知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花翥眼睛一亮。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她每日找邢丰一次,总能打动邢丰。
“猪妹妹自己执意追寻,却要猪哥哥放弃,岂不可笑?”朱曦飞忽一把将花翥揽入怀中,在花翥挣脱前对她耳语道:“猪妹妹,有人盯梢。”
花翥只看见商朦离开的背影。
“猪妹妹,何不让褚鸿影出手对付此人,一了百了?”
“不用。”花翥冷笑。昨日她打草惊蛇,又说了那样一番话刺激贪星,贪星不像沉得住气之人,便化被动为主动监视她。
东方煜不允许她接触贪星,她便不去。
可若贪星主动接触她,却不是她的过错。
“猪妹妹真是将东方先生行事的精髓学了个彻底。”
说话间,又一个鹰羽卫骑着马经过掀起高高的烟尘。
朱曦飞张开披风护住花翥,皱眉道:“今日鹰羽卫来来往往,看来有大事。”
果真有大事。
花翥才到家中,鹰羽卫便传令道:“东方先生,花校尉,传宫中指令,今夜陛下邀请群臣共度中秋。”
朝中只有花翥一人是女子。她本欲穿那身玄色芙蓉绣花的男装,却挨了东方煜责备。
东方煜的想法花翥心知肚明。
她不愿招摇,不愿被朝臣视作靠着美貌勾搭上杨佑慈从而登上高位之人。却还是得听东方煜的话。可她许久未曾做女子装扮。苏尔依是蛮族,中原女子的装扮在她眼中复杂又累赘,虽说杨佑慈邀请,却也质疑做蛮族公主的装扮。
只能请来茵蕤帮忙。
茵蕤帮花翥穿上阮飘飘送的那身木槿紫的华服,衣摆、袖口,芙蓉花绽放绚烂。
她又小心帮花翥梳理好长发,进入天靖城后花翥太久未剪发,头发终于长至腰间,不难绾出女儿家的发髻。
花翥发色如墨,浓密而柔顺。茵蕤用梳子勾起一缕发丝:“头发真好。东方先生令妹妹仔细打扮,难道依旧望着你被陛下一眼看中纳入后宫?”
花翥苦笑。东方煜始终存有这种想法,欲通过她控制杨佑慈。可杨佑慈是何种人物?为了稳定西蛮生生咽下家族耻辱的人又岂会因为她相貌略胜过别的女子几成便事事依她?即便她是祸国妖妃,杨佑慈也不是那会轻而易举被魅惑的帝王。
“这却是。”茵蕤帮花翥绾好飞天髻。用小刀替她将弯眉修成柳叶眉。花翥成日在演武场练兵,肤色却依旧白嫩如昔,用不着涂粉,只在唇上点了一丝嫣红便已美艳。
茵蕤叹道:“妹妹分明靠着这模样和东方先生的地位便可在天靖城中寻个好人家,甚至入宫享受荣华富贵。却偏要抛头露面,”
“姐姐觉这般不好?”
“姐姐只是好奇,妹妹这般美,为何不喜女装?”
“我只是不愿被人说靠着容貌爬上高位。”
茵蕤大笑,捏着花翥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一脸严肃。
头一次见茵蕤露出此种表情,花翥略紧张。
茵蕤正色,穿入房间的阳光给她纤弱的身子镀上了一层柔软却又明亮的光。
她道:“妹妹,女子貌美本不是错。女子不定非要在男子那处吃了亏方才转而喜欢女子。女子也不定非要相貌平平、情场受挫方才可成就一番事业。情,在心,不在男女。事,在心,不在相貌。
“妹妹总说要让世上女子相信女子也可成就事业,故不伪装成男子混入军中。此事让姐姐格外佩服。在军中穿男装的确方便许多,可今日以朝臣身份入宫,此种可招摇、也可彰显女儿本色的事,你却要消去女儿家的特质扮做男人?”
花翥登时一愣。
茵蕤又道:“妹妹总道要以女子之身与男子争锋。可妹妹却要明白,与男子争锋不是湮灭女儿本性。所谓女子,是如水温柔也是千娇百媚,是干净漂亮也是知书达理。
“难道打扮得美艳而不可方物不更让世上女子明白即便身着曳地长裙,头戴步摇,面上涂抹胭脂水粉也可与男子争锋?”
茵蕤的话字字珠玑。
花翥目光落在她面上、身上,移动不开。“姐姐这样的人,如何会吃这么多苦?”
茵蕤却是大笑。笑言若不是吃遍天下苦处,她如何能明白这些?“姐姐吃了苦,便将从苦处中学会的东西告诉妹妹们,妹妹们便用不着吃苦。也算是一种薪火相传。”
“世上人都说女人貌美便有优势。我不过想要证明不靠相貌,却不如姐姐想得深远。”
茵蕤笑着听着,让花翥看着镜中美艳的人儿,话语间却多了一丝嘲讽:“许多男人不过喜欢妹妹的这层皮。你美,总有人比你更美。就算你美得赛过天上的神仙,他若睡你睡烦了见到个相貌丑陋的也想要尝尝鲜。貌美不是负担,妹妹的容貌,世上许多人求也求不得。妹妹为何今日与朱曦飞将军那般说?”
花翥直言相告。
“妹妹是个好女孩。可阿柚妹妹之事与你无关。与我无关,与众人无关,是他二人之事。朱曦飞如何想是朱曦飞的事,也与妹妹无关。”
花翥似乎懂了,又似乎不懂。
梳妆妥当,她望着镜中,在茵蕤精心装扮下,镜中之人比前几年还要美艳几分。
茵蕤再度将那根芙蓉花发簪插入花翥绾起的发髻。“难怪东方先生会说妹妹是祸国妖妃。”
正欲与她说笑,花翥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
“姐姐!出大事了!”贺紫羽的声音。
芝麻大的事只要经过贺紫羽的口,便有了地瓜那么大。
花翥也不急。
开门,跑得鼻尖上都是汗珠、气喘吁吁的贺紫羽看见花翥今日的模样,止步,傻愣愣眨巴着眼睛,笑开,再度飞入花翥怀中恢复一脸紧张,道:“姐姐!大哥哥回来了!钟于行大哥哥回来了!大哥哥还带了一个人来!”
花翥赶紧问是何人。
“是姐姐在大坏人那处杀狼时遇见的那个,与苏尔依姐姐一道来的那个!我们一起逃跑,可他太笨,跑丢了的那个。”
花翥笑意僵硬。
贺紫羽说的是格穆尔.阿古玛。苏尔依的哥哥。
杨佑慈派钟于行与王仲深入草原寻找的竟是被青心驱赶至草原深处、孤立无援的阿古玛部族。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本章
写这话的时候正是超级喜欢茵蕤……┭┮﹏┭┮
茵蕤比小花猪经历得多,看得也透彻得多。这一话的茵蕤颇有几分人生导师的味道。
我最不喜欢一种说辞:女人喜欢女人是因为在男人那里受了苦,男人喜欢男人是因为在女人那里吃了太多亏。
既然被称作“感情”,很多时候其实是“感”而生“情”。算不得对错,炼铜和虐待、囚禁什么的除外。今天这话又调整了好几次,哈哈我很害怕大家看着无聊呢,毕竟娇颜线索太多了……铺垫的也比较多,希望我能写好。感谢在2021010123:50:552021010223:11: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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