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0 章 雁杳(五)

停了两日早朝,五月初八继续。

百官站好,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臣有事启奏。”说话的是一个京城六品监察官。

以他为先,当日早朝文武监察共二十八位京城官员集体弹劾花翥。

以囚禁蔡岳这个朝廷命官之事,擅自调兵之事,擅自出征北地之事,回到京城便用权势将唐道从刑部调任兵部之事。

以女扮男装之事,进秦楼楚馆听曲听戏之事,令慈悲堂那些身份不干不净的女人替贵胄家中清清白白的夫人小姐做衣衫之事。

以分明是个女人却参加武举之事,以麾下女兵剃光头之事,以擅自改制衣衫做雁翎服之事。

花翥过去所作做桩桩件件事皆被拿至朝堂上口诛笔伐。

花翥立在众人的围攻下,不至于手足无措,却也一时也有几分乱了章法。

很快稳定心绪,留心几许。

朝臣的攻讦接二连三。

大有将她一脚踏入泥泞、令她永世不可翻身之意。

他们借古讽今,将唐道之事无限扩大,痛斥花翥才到京城那被贬去城外做守尸人的唐道便官升几级进了兵部,却一字不提以唐道是开国第一位状元,只让他看守尸体着实大材小用,也不提众人皆知的唐道调任兵部是暂时,军籍清点明白后便会重新会刑部做那从七品守尸人。

他们只说花翥囚禁蔡岳,擅自调兵,抢下雁渡这块群山连绵、难以开垦耕种之地,却只字不提辽阔的花神草原、雁渡天险可将蛮族抵挡在塞外。只提火凰之战朱曦飞战死,万余人战死,却只字不提此战后蛮族至少要十年才能恢复往日的气势,北境得了十年安定。

而花翥曾做的那些与众不同之事更成了颠覆天地之恶行。

同一件事,说法不同,角度不同,便可令花翥即便有百口也难为自己辩解。

众臣声音落下,请杨佑慈定夺。

海公公略有几分惊慌,附身靠近杨佑慈低声道:“陛下,这”

杨佑慈坐得笔直,手搁在扶手上,冷眼旁观。

朝堂死寂。

几个官员趁着旁人不留意抬手揩汗。

花翥不争。

文官、武官、监察官联合将她这般口诛笔伐,料想早已备下数种应对方式,任由她用千千计为自己开脱,也难自救。不如沉心等待,看这群人还能闹出何种花样。

鸟雀从朝堂外飞过,叽叽喳喳,呼朋唤友。

她本以为诸位官员定会继续联手攻讦于她,不想文官团中忽有一官员大怒,喝令先前那群人道:“花将军乃是朝廷命官!尔等这般妄言,难道是责备陛下用人不当?”

见那文官竟是袒护花翥,朝臣奋起。

一小官大声喝道:“自古以来,历朝历代,总会出几个祸国殃民的妖姬!”

一话,激起轩然大波。

有人责备那小官胡说八道,有人道那小官说得极好。

花翥眉梢一抬。

唇角微微一动。

厉害。

她心底感叹道。

先由众位官员集体攻讦于她,再由一个“良人”搬出杨佑慈责备众人居心不良,竟违逆圣上。

这“良人”看似站在她这一方面,实则堵死了“皇帝授意”这一条她可用来自辩的路。再来一个不怕死的谏臣,痛斥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女,顺便把杨佑慈也骂了。

若杨佑慈不责备,便是坐实自己被花翥引诱。

若杨佑慈责备,朝臣若一条心,他也不便因“谏”要了这小官的性命,至多拖出门赏一顿板子。在谏臣眼中,这打在身上的板子却是勋章。

毕竟谏官骂皇帝也是理所应当。

历朝历代,似乎谏官骂得越厉害,越可证明皇帝海纳百川,一心为民。

花翥看破。

不说破。

终有人用最大的话音请杨佑慈定夺。

朝臣这才看似恍然大悟,一道跪地请杨佑慈的令。

立着不动的不过寥寥几人。

陈中友立在最前,怀抱笏板。目光平视前方,冷静如常。

素来一碗水端得极平的钟平怀抱笏板,一脸正色,站得端端正正。

花翥瞄了眼杨佑慈。

冷。那目光冷得几乎能将山川河流冻成万里寒地,寒意之下,是嘲讽。

他对而今的情况,心知肚明。

“钟爱卿,你如何看。”冷冰冰一句话。

钟平眼珠一转,拱手道:“不知花将军如何解释。”

花翥尚未开口,杨佑慈忽然冷道:“爱卿身为太尉,也是花爱卿的上司,此事,如何看?”

陈中友抬头望了眼杨佑慈,却一言不发。

而钟平微微躬身,捂住心口,眉头紧锁。若是年轻貌美的女子,此般模样颇有几许“病美人”的娇态。而今这个朝中老人用“疼痛”思考对策。若是错了,也可道“那日微臣突发心痛症,言语恍惚,不知所云。还望陛下怜臣老迈,容臣告老还乡。”之言。

片刻,“病美人”钟平站直身体,长长吸了一口气,似若才从痛楚中缓过。

细声道:“臣以为,功过与否,还得细细考量。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一如月有阴晴圆缺,一如太阳也会东升西落。”

一官员嘲弄道:“太尉大人着实言之有物。”

钟平道:“非也非也。陛下,微臣认为可先撤花将军的职,待调查清楚再官复原职,若将军德行确有所失再处理不迟。”

“丞相?”

“臣附议。”

此事便这般定下。

皇帝有令:撤雁渡将军花翥之职,直到蔡岳之事调查清楚彻底,再做定论。期间严禁花翥离开天靖城,停发俸禄。

算是软禁。

喂了赤骊马,花翥拿出夏闲影写的话本,泡茶,坐在紫藤树下看书喝茶。

唐道很快归来,这几日他已查阅过不少军籍却始终未能找到符合那日尸体特征的军士。未看过军籍不过三分之一,眼看就要查清,却不想被调回原职。不止如此,刑部尚书责令他夜间也得在敛房看守尸体,不可再在深夜出城。

“姐姐切莫担忧。为官者,为国为民,不计官职大小。道儿更担忧姐姐。姐姐而今被罢官……听说宰相已派人接触褚鸿影,若蔡岳之事查不出……那……”

花翥并不忧心褚鸿影的立场。

更不忧心蔡岳之事,只要顺藤摸瓜,便迟早能查清。

虽被停了俸禄,可她尚有余钱,眠舟也在此,用不着忧心生计。

“此事姐姐不气?”

“有何可气?”花翥轻笑。一杯茶放在唐道面前。

她擅自调兵之事杨佑慈已定了性,照理说即便有朝臣心中不悦也不会违逆圣意。

偏是今日,文官、武官与监察官联手攻击于她。

此事自得了在朝中极有话语权之人的允许。

丞相?

太尉?

还是御史?

朝中文武官阵营对立,她与林安默是太尉钟平的左膀右臂。自可排除钟平。

她与御史李歇少有往来。李歇负责监察,无胆在朝中拉帮结派,

那便剩下一人陈中友。

她无意进宫。本身是武将,又常年在边关驻守,即便军功赫赫对陈中友的影响也极小。

想来,陈中友今日忽率众臣攻讦于她,只因花落颜。

因她带回了陈家的耻辱。

“可笑……阿落何其无辜……姐姐费尽心力只望花夫人一家团聚,却不想得了此种结果!”

原本尚有几分兴致闲聊的花翥听唐道这般说,话便少了几许,只微微一声轻叹。可只要想到花落颜而今天真活泼的模样,惆怅便少了几许。

陈中友因花落颜迁怒于她,便从唐道入手打压。

“我这个做姐姐的连累了道儿。”

“朝廷风气不正,与姐姐何干。只是今日之局,如何破才好?”

“何须破局?”

花翥冷笑。

今日,她一言不发,便是赢了。

“如何说?”

花翥毕竟是朝廷命官。陈中友嫌她碍眼却也不能直说花落颜之事。这才令忠于他的大臣协助。

文官。

武官。

监察官。

看似热热闹闹,似乎如日中天。

到底,只是一步臭棋。

做皇帝的最怕什么?

皇帝最怕大权旁落。朝臣、尤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的权势过大。

自古以来,皇权与相权之争就不曾有丝毫停歇。

杨佑慈已将雁渡之事定性,而今为打压她,众多朝臣便站在陈中友那方。

何况其中还有监察官。

杨佑慈难道不会怀疑御史李歇与丞相陈中友交往甚密?难道不会觉得陈中友结党营私?难道不会因陈中友为一点儿小事处心积虑对她这个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口诛笔伐而大怒?

“道儿懂了。可道儿还是不解,为何陛下会罢姐姐的官?”

因蔡岳之事尚未解决。

今日群臣攻讦她一人,谏官连“祸水”都说了出口。杨佑慈但凡有丝毫向着她便坐实了她便是“祸水”,杨佑慈则是那放任妖妃的昏君。

若杨佑慈执意向着她,保不定还会闹出谏臣以头抢地、甚至死谏这类事来。

就算今日顺利度过,之后每一日上朝,朝臣都会像今日这般围攻她。今日不过是陈中友的授意。可若接连数次,杨佑慈又次次向着她,攻击她的人便会越来越多。有人为凑热闹,有人为出一口恶气,还有人只为单纯打压。

几次三番,她还能全身而退?

与其走到那一步不如早些被罢官。早些避开风头。以退为进,寻机反扑。

“陛下要克制陈中友便不会令钟平的势力受损。更不会让陈中友坐实对我的指责。”

仕三朝的钟平最会看脸色,最能揣摩圣意。

钟平的意思便是杨佑慈的意思。

杨佑慈提议由钟平处理此事,看似不偏不斜地甩掉烫手山芋。

“道儿受教了。”

唐道去城外看守敛房。

花翥翻着话本,品着茶,倒也闲适。今日她一言不发,任由朝臣围攻,孤立无援。

看似可怜。

实则可证她这个镇守北地边塞的将领在朝中无所依托,无力拉帮结派。

杨佑慈要做“贤帝”,此番至多控制陈中友的势力,朝政不可太乱。陈中友倒不了。

可陈中友,此番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作者有话要说:卡了一下下,终于写出来了……之前说小花猪一生三师三落,这一次就是第二落哈陈中友就是因为花落颜的事情迁怒。蔡岳的事还没调查彻底,小花猪这一次落其实是以退为进。感谢在2021082523:29:312021082802:52: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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