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
花翥被罢官已有十余日。
麒州锦花已谢,荷塘生机勃勃。有了蛙叫蝉鸣。
章容先前只修了一半的两间宫殿也在今日被重新修缮完毕,改名为明宸殿,殿中种了许多荷花,栽了紫藤,还种满了麒州锦花。成了杨佑慈的宫殿。
杨佑慈将整个御书房搬了进去。连带的还有床榻,除去上朝,他吃住皆在那处,依旧对后宫嫔妃爱答不理。
时至今日,后宫也不过六个女人。司马家的皇后,陈家的皇贵妃馨娘娘,第一山庄献上的两位金发美人,林安默征伐南面商国带回的亡国小公主。
章容的女儿章叶雨已几乎被众人遗忘,章老夫人熬的阿胶被花翥托钱正带进了宫,带给了那孤苦的女人。
“那位不值钱的章家来的娘娘过得比之前好了不少,太弱太穷,小产后也已不复往日娇媚的容颜,长了一点儿肉,过去还有几分像花将军,而今看来无一丝一毫相似。宫中妃子几乎懒得搭理她。倒也得了清静。”钱正出宫采办,特意来寻花翥并告知宫中之事。
他从海公公的言行上揣摩圣意,对花翥自然一如往昔。
花翥今被免职,自然去不得演武场,得了不少空闲,索性换回女儿装扮,每日精心梳妆打扮,去各处喝茶听戏,逛街赏花,做些极少有闺阁女子敢出门做的事,一时竟是比穿雁翎服出门还惹眼。
她也去秦楼楚馆。
林安默曾说花翥在北地颁布的十字令想法好,但若想在整个阳啟施行却极其难,因她不懂那些所谓污浊地的女子之苦,之难。她真正接触过的不过是茵蕤她们几人。
花翥便亲自去,与那些女人聊天,了解她们的来历,她们的所思所想。
那些地方的女人大都是被卖。有人原本家境殷实,却因抄家,家中女子皆被官卖。犯错的是家中男子,连累的家里的女人。朝堂军中,一步错,步步错。
也有女人被想要得一口饭吃的贫苦家人卖掉,为给家中兄弟换一笔彩礼被卖。
有的,娘做这一行,她便做这一行。
有的才出生便被抛弃在路旁,被老鸨收养。
为一口饭,为一栖身之地。
有人活得浑浑噩噩。
有人却分外清醒。
一名冠京城、琵琶弹得极好的淸倌儿笑着对花翥道,她这两年年靠弹琵琶攒了一些银钱,家中偶尔有人来讨要钱财也要看她脸色。她想着多积攒些钱为自己赎身。在天靖城置办一所小宅院,靠手艺谋生。
那淸倌儿又道她们这种身份的女子对花翥感激不已。
“花将军求陛下颁布刑律,即便我姐妹这种身份,即便是监牢中的犯妇,只要有男人逼.奸便与淫.辱良家女子同样罪过。若不是花将军求来的这一道令,小妹也难做淸倌儿。姐妹们听说将军被罢免都很忧心,若将军被撤职,政令被改,我等又该如何自保?还望将军早些洗清冤屈,回朝廷。”
“多谢。”
“将军为何与我等说谢谢。难道不应是我姐妹谢谢将军?”
“若不是你们信我,也做不到如此。”
就像星星,需聚在一处才可照亮天地。
花翥听了许多女子的控诉,反而不知如何破局。一如林安默所言,若强行推行十字禁令,强拆所有烟花地,这些女子却寻不到婆家,难道不是断了她们的生路,是另一种作恶?
得了空,花翥与眠舟去给东方煜扫了墓。
也常去花溪巷找阿柚。
花溪巷住了不少穷苦人,她路过时有老妇人阻拦并塞给她一些吃食,还说花翥未被罢官前不敢送这些吃食给她,而今见她沦落才敢献上一丝心意。
她最初不解。后万婷婷解释才明白这些老妇有的家中有女子被关押在牢中;有的本想将女儿卖掉换钱,花翥却带吴忧与刘三花来京城,家中女儿若是身体强健便可去女兵营谋差使,得以补贴家用。
小酒馆的门口养了两盆花,已是半开。
褚鸿影送阿柚的那只小狗阿黄脖子上拴了一条红色带子,挂着一个铃铛。日复一日趴在门口嗮太阳,一旦有熟客来便摇着尾巴全力讨好。它对花翥已很熟悉,摇着尾巴一个劲朝花翥腿上扑。当年在明荣那两只狗被饥饿的百姓分食后花翥便不再养狗。只在来小酒馆时与阿黄玩耍。
褚鸿影成婚已有十余日,阿柚面上添了几分笑。原本带在身上的褚鸿影送的手镯、发簪都被她悉数取下。她只用花布包了长发,手腕上带着一条细红绳,在酒馆里外忙碌。
万清宵已着人前来下聘,三媒六聘,三书六礼,尽数依照茵蕤说的置办,不敢有丝毫欠缺。
“阿柚姐对兄长说她生不了孩子,哥哥竟让婷婷多生几个,将来过继一个给他!这是当兄长的人该说的话吗?”
说到此处,万婷婷脸红得一塌糊涂,一个劲跺脚道自己年纪还小不想嫁人。
“兄长囊中羞涩。媃儿姐姐说这些年兄长给章老夫人的钱几乎没用。唐道哥哥说将来媃儿姐姐人嫁于他便是,用不着嫁妆。待事情彻底定下他便退两百银子给兄长让兄长好生操办婚事,切莫委屈了阿柚姐姐。还让兄长记得从褚鸿影那恶人手中买回小酒馆给我和未来嫂子。兄长说婚前给婷婷扯几身好布做衣裳。”
她笑得欢喜,因劳作而发白蜕皮的手指拂过衣衫破烂的边角,眼中满是期盼。
哪有女孩不喜欢漂亮新衣?
说笑间万清宵到了。
他怀抱衣料。
这几日他穿得格外齐整,偶与花翥在路上相遇也总是喜笑颜开。见花翥,嘲弄道:“还以为是谁,原是被罢官的花将军,虽说风水轮流转,但怎的都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也会转到花将军身上。着实可惜了天靖城的那些风流传闻。”
话音落,朝花翥使了个眼色。
先行一步进了里屋。
花翥笑吟吟翻看万清宵送来的衣料,这衣料算不得眼下最时兴的款式,却也漂亮。
“我兄妹二人自幼父母双亡,靠着章老夫人垂怜才得以存活,哥哥养我长大,衣衫鞋袜皆由他帮我置办。自比一般男人懂。”
与万婷婷说笑片许,花翥寻机去里屋。
万清宵等候多时。
“大爷我带人在城外四处问,终找到一个在出现无头尸那日在城外河下游捡到了一包捆成一团的血衣的乞丐。乞丐说那血衣破破烂烂,里面有一些碎银子,还有十几个铜板。”
他拿出血衣。
乞丐简单清洗过衣裳,血痕依旧,衣衫领口处有污迹斑斑的彩云式样的绣花,勉强看得出那衣料竟是绸缎。衣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补丁,最大的一块在后背,是红底白花的女人衣料。
“那女人衣料颜色太过扎眼,顺着衣裳这条线摸,在城外乞丐中找到一个目击者。死者一脸络腮胡子看不清模样,在城外与一个穿宝蓝色锦衣的二十来岁的公子聊了许久,锦衣公子还给了那人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应是银子。那公子身边有一握大刀的凶神恶煞的侍卫。”
发现尸体后花翥寻思若是唐道在军部找不到线索也很麻烦,万清宵的人平日要巡查花溪巷也要巡视城外,认识不少穷苦百姓,那死者被人扒光衣衫,花翥猜想那衣衫不定被城外的穷人穿走了,便让万清宵试着找找。
历经十余日,终寻到了一丝线索。
“那公子有何特征?”
“未曾看请。花将军为何想要查这个?”
“帮帮道儿。”
“难道不为查清蔡岳之事以便对付陈中友?”
“蔡岳之事被褚鸿影掌控且已近尾声,只差收线与之当面对质。涉事人中无一个是男人。目击者称是二十来岁的公子,陈中友家无人符合。”
万清宵颔首。低声道:“花将军要属下做的事、要属下找的人,属下都做到、找到。日后,还望将军帮扶。”
“若能回朝中。”
归家路上遇见了花落颜。
那群平日时与她在一起玩耍的小朋友不少都住在花溪巷。花落颜正摸出才买的小糕点放在一对孩童手心,奶声奶气问那两个孩子的娘可不可以带弟弟妹妹去花溪巷外玩耍。
那妇人忙着手上的活计,本已快答应,但见花翥与花落颜说笑,当即黑着脸将两个孩子拉回屋子。
“这个姨姨不喜欢阿落?”
花翥苦笑,那妇人不喜欢的是她。
家中这几日清净了许多。
那日褚鸿影婚宴上遇见的两位大小姐隔日便在家中嬷嬷的陪伴下前来找花翥听北地的故事。
花翥每次好生招待,人越来越多,最多时竟一日来了七位小姐。碰巧那日眠舟睡够了在院中教花落颜和贺紫羽练武,次日,便来了十五位花枝招展的小姐,个个伸长脖子朝眠舟的睡房瞄。
章叶媃看不过,趁着花翥离开的空档对那群小姐说那位公子无官无爵、家境败落、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小姐们却个个抹泪道公子这般好模样,不想身世竟如此悲惨,她们真想做话本中那些偶遇穷书生的小姐,好生照顾眠舟公子并辅助眠舟位极人臣。
小姐们说得动情,嬷嬷们如临大敌。
下一日,连最初那两位小姐也被家中禁足。
而后,天靖城中遍处都在传,被罢官的花将军不堪寂寞,在家中养了一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貌美穷书生。
家中由此清净了许多。
今日却有客人。
邵梦风。
他神情紧张,道见街边有售卖糕点的便买了一包来探望将军。
“前几日与唐少爷一道查看军籍,与之相谈甚欢,可惜少爷很快便离开,属下今日特意前来,请将军尝一尝这新出的糕点。”
“……多谢。”
这糕点已经凉透,应该是昨日的。
花翥小心拆开,果真在糕点最下方找到了一张纸。
唐道年纪不大,查找那死者身份之事竟被邵梦风一眼看穿。幸而邵梦风是她的人。
死者蒋夏秋。
身高近九尺。
十三岁那年便从军,驻守汀丘,官至都尉。擅长使矛,拉得一手好弓,与眠舟推断的死者形貌相同。
蒋夏秋当年家中有一老母,一妻,一双儿女。蛮族南下入侵汀丘时帅军出战中了蛮族包围被围歼,未找到尸体。军籍上写的是战死。家中老母、妻儿皆在那年饥荒饿死。
汀丘是司马家的地盘。
蒋夏秋自然是司马枭的属下。
目击者称曾见此人与一二十来岁的锦衣公子相谈甚欢,锦衣公子离开前给了此人一包银子。
二十来岁的公子?
司马元璋?
目击者还称当日见到司马元璋身边有一提着大刀的凶神恶煞的侍卫。紧随司马元璋的应是军中猛将,也应与蒋夏秋是旧识。这便能解释清楚为何蒋夏秋毫无防备被人斩首。
可为何司马元璋要令属下杀了此人?
难道此人当年并非战死,而是背叛?逃去了蛮族那处?
为何,要杀那户人家?为何要残杀那孩子?
“会不会此人手中有司马家背叛、与蛮族交好的证据?”唐道揣测。
花翥否认。
司马家至今掌权的是司马枭。
而司马枭绝不会与蛮族交好。
花翥还未找到机会查证此事。
不想竟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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