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新迷蒙的五月走过,细看初夏,醉意如潮。仿似一场春雨的谢礼,千树万树竞先蓬勃了绿色,一夜之间放遍了大江两岸。人间美景不断,冷双成的意识仍自留在山重水复里,纠缠挣扎了五天。
秋依剑的安神香没有这么持久的功效,这点她比谁都清楚。沉睡之时,每日有双温凉的唇替她喂送护体玉露,每晚有个沉重的肩膀故意压在右臂上,她都知晓,但她不愿睁开眼睛。梦境里似乎走了很久,磕磕绊绊举步维艰,最终还是一阵啾啁鸟语唤醒了她的心神。
孟夏清晨,大地显得说不出的和平宁静。冷双成一跃而起,风吹动了她的衣襟,这才察觉身上已换了装扮。淡紫云袖罗衫饰以宫锦团纹滚边,着装利落大方,将她隽秀如杨的身姿衬得挺拔飘逸。冷双成低头看了一眼,联想到秋策划的萱草之事、近日行为,心下大吃一惊。
衣饰并非捆绑了她的行动举止,而是按照往日所学礼仪,这是一套典雅的宫廷嫔妃样式。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这话说得委实不错。冷双成对着轩外熹微晨光、玉润青竹首先淀了淀心神。既是清醒,自然得面对现实——前番失信教训未去,今又有一个大难题横在她面前:秋依剑。
早在几日前的星夜谈,她一如既往地回避敏感话题,原本是想拖得一时算一时,日后随机应变。然而秋依剑看穿了她摇摆不定的心理,趁她昏睡之机,居然明火执仗地杀过来了。想到此处,冷双成一面深刻审视自己的内心,一面哭笑不得地动手清洗。
片刻之后,她自嘲地笑笑,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走出了房阁。院落里极为安静,也不知此处是哪里,众花婀娜,亭亭玉立,只有她在仆从的恭迎下,一面躲避一面如风前行。
“过来!”秋依剑见冷双成大方地走来走去,忍不住喝了一声。
冷双成循声望去,秋依剑静寂落座紫檀木桌后,面容完美不变,身前却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美食。她马上走了进去。
“公。”冷双成温顺地唤道,眼睛看着食物。秋依剑打量了下她的周身,推了推近身左侧的锦墩,示意她坐下。冷双成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坐下,等着他吩咐开席。
青丝白银、如意糕点、笋扒翅众多清淡佳肴应有尽有,全是扬州风味。秋依剑探寻一眼她的眸光,淡淡开口说道:“晚上睡得可好?”
“好。”冷双成发觉右手疲力地颤抖,拿不稳玉箸,心里暗咒一声,换至了左手。
“你先用,吃好了我还有话问你。”
冷双成将玉箸略一对整,毫不犹豫地持向面前芙蓉汤圆。秋依剑静默看了半晌,突然道:“慢点。”
冷双成仿似闻所未闻,风卷残云吃得极快,咽下最后一口清粥后,擦擦嘴问道:“什么事?”秋依剑的目光扫视一下剩菜残羹,留心记了记她多伸盅匙的菜名。想起方才她大朵快颐的样,他不由得脱口说道:“牛嚼牡丹。”
冷双成神色平静,起身离席。秋依剑见她沉静自若,推敲她定是恢复往日习气,也不多言,抓住她的手腕就朝外拖去。
冷双成略一挣扎,秋依剑手上使力,两指一掐一滑,最后捏住了她的手掌,拽入袖,一路上背着手朝前走,将她拖得像个东倒西歪的风筝。冷双成心里惊怒,唤了几声“公”“公”无果,只得一伸腿踢向了他的脚踝。
“公有话要好好说。”冷双成沉着脸,语含警告。
“恶人先告状。”秋依剑冷淡地讥笑一声,又一路拉扯地将她带到小院里翠竹旁。
四四方方的小院清雅幽静,乱竹摇疏影,萦池织细流。四处遍布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青竹,两人穿行而过站定,他放开她的手,直奔主题问道:“武器的事有些棘手,吴有在哪里?”
“实不相瞒,不知道。”
两月之前,吴有助宇小白盗出了武器,冷双成先行一步离开扬州,的确不知吴有随后去了哪里。听闻冷双成的解释,秋依剑又问道:“能找到他么?”
“我可以想想法找他,发生了什么事?”
秋依剑不想拖她卷入是非,又因消息来源值得推敲,有些冷淡地伫立不语。冷双成执意刨根问底再三催促,他才挑紧要之处简单地说了说。
“公有对策么?”冷双成初听外界动静,心下有些震惊。
“有。”秋依剑冷淡回道。
冷双成打量他脸色一眼,抑制不住问道:“什么计策?”
秋依剑垂手走了过去,冷双成顺势一看,才发觉在竹溪之畔有方石几,灰暗古朴,草色深掩,俨似一位醉卧林间的隐士。几案上摆着黑白鲜明的棋,在微凉晨光,带着晓露圆润的晶莹。
秋依剑翩然落座,一旦坐定,身矜持冷漠,如同明净山水里应和的世外高人,该怎么风雅就怎么风雅。冷双成看到棋局不动神色地眼前一亮,慢慢踱了过去:“公好有闲心。”
“我知道你喜爱这个东西。”秋依剑抬起眼眸望向她,毫不口软地嗤笑道:“棋艺不精偏偏心生挂记,大义凛然地离开府时,还卷走几本我的棋谱。”
冷双成神色如常,不以为然地坐下:“公想考校我的棋术么?有言在先,怕是会令你大失所望。”
“你什么事情蛮得过我?”秋依剑语气不改,冷冷说道,“平日没问,不代表我不清楚,很多人很多事只是不到时机罢了。”
冷双成心有所动,暗自惊心,面容沉静地拈起白预备落下。秋依剑止住了她的手腕,直视她双眸说道:“这棋既可让你散心,亦可令你明白眼下局势,所以我才耗费这个精力陪你消遣。”冷双成熟知他做事心性,动了动手腕平淡回道:“公哪会这么好心……”语声未落,秋依剑破颜一笑,满院美景都为之失色,面容如雪后山峦映了白云的绚丽:“还是你深得我心……既然要下,需博得些彩头。”
冷双成垂下眼眸,心下雪亮,知道他迟早要直刀直枪地提出来,当下不再含糊,沉稳应对:“公请讲。”秋依剑放开她的手腕,忍不住又偷摸了下她的脸庞,说道:“输了就得早点嫁给我。”
冷双成忍着没有发作,沉寂面容盯视棋盘:“听公之意,仿似冷双成迟早得落入你手。”秋依剑显然对她的措词不满意,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话……我早将你的名字并入我的婚书,上奏给了朝廷,就等圣上朱笔一批择日成亲。”
这个消息远比任何天雷炸得冷双成目瞪口呆,她茫然无绪地目视前方,手白叮当一声落地。秋依剑正襟而坐,风姿如仙俊雅不减,口唇抿着的笑痕一直延伸湛黑双眸,见她恍惚无神,又下了一帖猛药:“我知你爱盘算小心计,此事我是十拿稳,届时无论你答不答应,我将放榜天下昭示武林。为了促成这桩婚事,我会请一些特殊之人前来观礼,当然少不了你的亲朋好友……”
冷双成回过神,冷冷说道:“公为何罔顾我的意愿,一意孤行?”
秋依剑唇间带笑,敛容后一本正经地回道:“还不是你逼我如此。”
“我何时逼迫过公?”
“那晚在府梅林,你说容你多缓缓,我等你这么久,想必你已经缓和够了。”秋依剑面目如冰晶雕塑一般完整,笃定地说道,“正是由于你迟疑不定,我才借吴算之手催催你,难道你还想翻脸不认账?”
晨风和煦,明媚的阳光拂照于小院,万物生机盎然,竹含朝晖水含情。
冷双成一直安静如水沉坐,让秋依剑看不出她心里的念头。
光线似网细密如织,一层黄白晨晕静静编织两人周身,幻化虚空白羽,轻吻各自淡漠的脸颊。远远望去,秋依剑精致如塑的容颜上泛着苍白旖旎之光,冷双成平整如初的侧身上勾勒出淡墨山水之色。
她低视纵横交错的棋盘,沉思良久。
人生如棋,世事变幻莫定,如果能洒脱无忧地寄情山水,该有多好啊!如同小白的笑不需要任何心机,如同南景的心爽朗明澈如澄江之练,可她偏偏碰上了秋依剑,步步紧逼,宁愿抛去性命也要与她抵死纠缠。先前她作为一枚弃,跳出纵横捭阖的棋局,仍是挣不脱死不了。如今被他当作一块砚玉,执于掌心细细摩挲,还是动不了走不掉。
冷双成心海生潮,抬眸望去,审视一眼面前的白衣秋。
秋依剑淡唇紧抿,苍白脸上呈现一抹凝重神色:“冷双成,你一定要给我个答复,无论成否,我必须在密宗攻防之战前心安。”
语声里没有威胁诱惑,只有天外传来的苍茫回响,一下震碎了细水波纹的潭面,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波浪。他墨玉般的瞳仁紧紧盯着她,竟然带有紧张地轻颤,那股沉笃的黑色一点一突地聚集,如同往日,过了不久就要形成痛苦万顷的海洋。
冷双成心里一窒,那种目光猛地揪住了她的五脏腑,有些蛊穿肠的疼痛。她不再犹豫执起白,稳稳落下:“秋,我其实就是你手的棋,答不答应没什么区别。”
白笃定地落于秋怀左下区域,清脆一响。
“对我来说有很大区别。”秋依剑容颜不改,深邃目光落及棋局上,“如果我逼得你太紧,你就会挣脱我的手,而且——”他突又诡异地一笑,像是绽开了一朵惊艳绝伦的花:“再不嫁给我,我快憋不住了。”
冷双成淡淡一笑,如清风拂面,笑容未下,手指遽然发力一弹,一枚紧扣指尖的白劈面飞向对首。秋先是惊见笑颜,察觉不对再微微侧首,呜的一声耳廓被削了一道淡淡痕迹,不偏不倚正在右耳伤口上。
“答应你可以,但你要以礼待人。”冷双成平静说道。
一丝细细的血流蜿蜒而下他俊美瘦削的脸庞,秋依剑稳着身形听翠竹流响,如鸣环佩之乐,寂静半晌后,再也按捺不住,朝着那双冷漠的唇狠狠扑去。
棋经曾云:宁失一,莫失一先。
冷双成猜测秋依剑棋艺高超,两次提前落,抢了先手。由于她一心喜爱围棋,对弈之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极快地沉沦入战局。
反观冷双成的眉头紧锁,秋依剑显得极为闲,他落极快,黑左冲右突,像一股莽浊的江流,咆哮沿缝口曲折而走。“我这左下角好比是无方,有可能是东瀛密宗登陆的第一站,一路前行数来分别是青龙镇、七星山庄,走至江宁会分两股路途,如此反复直至抵达右上角荆湘。”落前他曾提醒冷双成注意时局走向。
冷双成一听,心里豁然开朗,知道他以棋布局试验攻防之战,不由得暗暗记住他的每一个步骤。渐渐沉入棋局后,她突然发觉那些黑仿似变成千军万马,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混战起来。秋所持黑是攻,冷双成作为防守,黑醒然如龙,白色追兵在身侧围堵厮杀,力求不能让它抬头。
秋依剑仍是冷淡入坐,扫视一眼冷双成苦撑脸颊的头颅,仿似什么引起了她的兴致,愈来愈低。他久等未定,伸出两指敲了敲棋盘边侧:“认输么?”
冷双成抬起头,茫然问道:“什么?”竟然已完全进入棋局,面色呈呆滞状况。
秋依剑盯着她微肿的唇,抿了下嘴角,不动声色冷漠说道:“等你敲定一,足够我做很多事了……”说着,手伸出去又偷摸了一把她的脸颊。
冷双成未曾提防让他得手,只是沉吟落下一。秋依剑应下一,见又无着落,这次却是弓起掌背,敲了瞧她的头顶:“冷双成,你怎么睡觉时也纹丝不动?”
冷双成心神不在别处,口漫不经心地答道:“师傅小时候训练的,将我绑在冰窖里,稍微滚动一下就得挨刀。”
秋依剑听说过江湖这之类的传闻,他没想到居然会发生在冷双成身上。
冷双成的师傅叫梅落英,是她极为尊敬的师长,为了训练冷双成应变能力,强硬要她平卧睡眠以便灵活出招。这些他都可以猜想到,甚至他还能想象到眉目如冰的小女孩苦苦支撑的样。心里一片苦涩翻腾开来,秋依剑抑制许久,最终口吐一声:“还好她不在这世上。”
秋依剑双掌交握搁于石几,面容冷漠,一双乌黑瞳仁却闪闪发亮。冷双成诧异地抬头掠过一眼,眼角扫到他关节泛白的紧扣十指,面无表情地低头落下一。
“你输了。”她不咸不淡地唤了一声。
冷双成掐住黑走向,将它死死抵住在口袋里。
秋依剑淡漠地打量一眼,嘴角掠了点微纹,语含讥诮:“冷双成,你难道不知我也有项本事?”
“什么?”她慢慢直起腰身,盯着他缓缓问道。
“棋盘上白应是68粒,黑应是41粒,怎么少了一颗黑?”他紧盯住那双波澜不兴的眼眸,遽然伸手抓向了她的胸口,“一错满盘皆落索,你那千术只能哄哄吴三手。”
冷双成早有提防,反身一腾,似清雅的紫鸢落入翠竹,口直呼:“愿赌要服输啊,公。”
秋依剑冷冷一笑,随手拈了颗棋,运劲一弹飞向翠竹:“说出去谁信?宫太傅乃当今棋术最高之人,常于紫宸殿摆下车**战,三公联袂都不是我的对手,你小小丫头能胜过我?”
冷双成凝神躲避,未料到棋却是弧线飞出,弹在碧绿竹身叮咚一响,震得竹尖露珠滚滚而下,洒了个冷双成满身开花。冷双成镇定立于竹侧,背着手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秋依剑看了看她笑容,突然问道:“冷双成,可还记得你欠我一句话?”
“公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秋依剑长身而立,慢慢走了过去:“我要你告诉我,什么原因令你转变了对我的态度。”他的双眸浸了朝阳,发出耀眼的光芒,那对乌黑的瞳仁竟和圆润棋不差分毫。冷双成看了一眼他肃然的俊容,讥讽地撇了撇嘴角,留下微感惊异的身后之人,冷淡地拂袖而去。
这个转变令秋依剑十分不解,他目视远去的背影,踱过去拿起温润的棋,紧紧攥于掌心。
那颗棋,刚好是冷双成落下的第一白。
冷双成走了百步,脸色阴晴不定,面对秋依剑的疑虑,她无法说出口,只得在他听不见的拐角劈了一掌,恼怒说道:“碰上你这样无赖,我还能怎么办。”
是啊,当一名守礼规矩的姑娘碰上一个不讲礼的混蛋,还能叫她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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