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与沟通

作为华夏知名高考大省,晚自习是所有高中学生逃不掉的噩梦。

临近中秋,尽管夏末的余热仍然荼毒着大地,初秋的晚风却为夜晚送来一丝凉意。

神明的身份让于芷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炎热与寒冷。扑面而来的凉意让她很是新奇地转了几圈,成功被如今堪称“羸弱”的身体连累,打了好几个喷嚏才消停。

于芷拢了拢身上的校服外套,从教学楼向校门走去。

新修的学校很大,被学生们戏谑为“皇家园林”,此刻却不显得空荡。

成百上千个学生们汇成一条长长的溪流,杂而不乱地向门外移动。家长们手背在身后,踮着脚拼命伸长了脖子向门内探去,生怕自家孩子会错过自己的注视。

于芷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自家母亲陶小春。

一晃五百年不见,再重逢时却没有任何陌生感,仿佛从灵魂便纠缠在一起,无视时间与空间的跨度,那样密不可分,触动人心。

只是比起记忆中那个永远喜欢板着脸,一边温柔地对待自己,一边又刻薄着絮叨的女人,她似乎看上去老了一些。

恍惚记得几个月前她才新染了头发,托着大波浪美美地照了好久的镜子,可第二天便又重新扎成了最方便的发髻——为了干活更方便些。

“早知道就不浪费这个钱了。”

之后,这句话便成了她一个月内的口头禅。

可如今,深褐色的头发上却已泛着点点银丝。

相比起班上其他学生,于芷家并不算富裕,甚至可以用“困难”一词来形容。

很久以前,父亲创业失败,一家人背上了繁重的债务。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多久,母亲失去了稳定的工作,不得不为了生计奔走。

他们搬去了老城区,不再有余力丰富精神需求,甚至连最基本的,家人之间的感情也没有精力去认真维护。

精打细算,工作,疲惫与争吵,成了她初中之后的全部。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她的确很不懂事。将一切问题的根源全部放在了“金钱”二字,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努力赚钱,负担起画室和大学的开支,一切就会变好。

直到很久以后,她和林渊在帕尔纳基重逢,成为对方的半个师父,看着他在自己的保护下,从青涩的少年逐渐成长,并在有一天突然告诉自己:他要去远方冒险。

“我不能一辈子在你的庇护下生活。我的父母也曾像你这样,可我总有一天要离开的。我想去看看这个世界,我想知道,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下,我——仅仅靠我自己,究竟能走多远,究竟能做些什么。”

“我会回来的。”离开时,他笑着对自己说:“我是你神殿的骑士,如今是,未来也永远是。等我变得再强大些,到时候...”

林渊的话被风吹散,并没有飘入她的耳中。但那一刻,于芷的心却神奇地与远在地球的父母产生了共鸣。

她忽然明白了,她的父母为何一而再再而三阻止她选择艺术这条道路。

正如同她对林渊远行的担忧——他们都在恐惧着无法看见的未来。

她的父母从未接触过绘画,不明白它的前景如何,却知晓想要走好这条路,需要耗费多少汗水。

可即便如此,在名为“天赋”的大山面前,日复一日的努力似乎一文不值。

她的父母便是如此,以为学着那些下海经商的人,便同样能够靠着时代红利发家致富,最终亏得体无完肤。

他们看清了自己的平凡,也希望她能看清自己的平凡,不要继续怀揣对未来的梦想,却走得踉踉跄跄,摔得头破血流。

经商尚且可以靠着风口起飞,可艺术又该如何?

像个普通学生一样学习,高考,再然后考研。考编...尽管依旧辛苦,可无数人已经证明了这条路的正确与稳定。而这同样是她的父母拼尽所有血泪,能够想象出并为她争取到的,最美好的未来。

“傻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熟悉的女声打断了于芷的惆怅。不知何时她已经走到了母亲身边,忙碌了一天的女人不顾自身的疲惫,自然地拿过她的书包背到自己肩上,摸了摸她的手,微微皱起眉头:“瞧你这手凉的,别仗着白天温度高就不好好穿外套。就你这身板,万一生了病要落下多少天的课?”

母亲依然是记忆中那般絮叨,也不在意于芷在不在听,只单方面输出自己的情绪,临了才道:“给你炖了汤,回去喝碗暖暖。”

于芷跟着陶小春往人群外走去,闻声乖巧地点了点头,浓浓的怀念从眼中浮现。

在帕尔纳基,那个女人偶尔也会用如此温柔的语调和自己说话。一般是她得到了那个男人的奖励,或者刚刚在与后宫其他女人的斗争中大获全胜。这时候,即便是她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她也会不吝啬表现出自己的善意。

但更多时候,是为了在她那位高高在上的国王父亲面前,展现出母慈子孝的一面,以获得国王的欣赏与锤炼。

一个封建且极度重男轻女,比某种姓制国家还有过之无不及的岛屿国家,“公主”的唯二作用,一是联姻,二是侍奉神明。

前者尚有一线生机,后者...

于芷轻轻吐出一口带着颤意的浊气。

即便已经过去了五百年,即便后来升格为“女神”,于芷仍然无法做到保持着平静去回忆那段记忆。

也许正是因为两次与家庭有关的记忆都不那么美好,甚至堪称惨烈,她才会在与林渊重逢后,不自觉地把对家庭的期待全数浇灌在林渊身上。

今夜的月色并不明亮。她坐在电瓶车后座,双手搂住母亲的腰,将脸庞贴在她的后背上。四十岁的女人身形削瘦,却比帕尔纳基任何一个神明都要伟岸。

通往家的路很远,很长,却并不孤单。

夜晚的风很大,很冷,却无比温暖。

她用了五百年时光,终于学会与自己和解。

...

老旧的小区楼道里永远飘着散不去的异味,昏暗的走廊灯仿佛从某个灵异片场拿出,在滋滋电流音下闪出诡异的节奏。

于芷过去为这一切感到深深的厌恶与自卑,她不敢让同学知晓她住在这里,更因为这些挥之不去的异味,成了高一时期被排挤,被嘲笑的对象。

时隔百年重新回家,原本厌弃的一切却充满了韵味,让她不由自主放松了身体。

陶小春从口袋里取出钥匙,娴熟地拧开防盗锁,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带着于芷走了进去。

“你爸已经睡了。”她压着嗓子道:“等会你喝汤的动静小点,你爸明天早上四点半就要跑长途,别吵到他。”

于芷点了点头,随着陶小春在餐厅坐下,看着女人转身走向灶台,从温了一晚上的电饭锅中盛出一碗热汤。

于芷嗅着空气中熟悉的咸香味——是冬瓜咸肉汤。

夏秋的冬瓜,冬春的萝卜,是于家餐桌上最常见到的食材。

过去早已喝厌的汤,却成了她在帕尔纳基最怀念的味道。

陶小春坐在于芷对面,含着笑看自家女儿喝汤,眼神打量着于芷的每一个动作,渐渐带上几分不做掩饰的欣赏。

谁说我女儿不优秀的?

陶小春在心中自豪地想:看看这气质与仪态,比电视剧里有钱人家的小姐还要好看。

于芷并不知道自家母亲此刻的心情,相比起过去五百年作为女神时刻意端着的姿态,如今她喝汤的动作已经堪称狼吞虎咽。只是多年来被迫养成的习惯让她举手投足都不自觉多了几分神明的优雅。与此同时,她正在思考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这让她无法注意到母亲神色的变化。

直到一碗汤见了底,身体终于热乎起来,于芷心中也有了答案。

“妈。”她放下手中的碗,轻声细语道:“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什么?”陶小春心情很好,说话也和颜悦色。

“我今天去找王老师了。”

陶小春自然知晓“王老师”指的是谁。自家女儿为了画画到处折腾,那位王老师更是直接打电话到家里,希望他们能好好考虑于芷的未来。

陶小春眼中的笑容淡了些,还不等她摆出平时教育人的口吻,便听于芷道:“我和她说,我不转班了。”

意想不到的回答让陶小春骤然愣住。虽说是期盼已久的回答,但她直到于芷的脾气,早就做好了和于芷长期的拉锯战。

前两天明明为了这件事情还大吵了一架,怎么现在说转性就转性了?

陶小春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听于芷又道:“但是妈,我不想就这样放弃画画。”

“等你考上大学,想怎么画画就怎么画画,妈不拦着你。”陶小春下意识搬出了过去每一次争吵时用于应对的回答:“你现在是学生,既然放弃艺考了,先考上大学再说。”

“我知道。”于芷点点头:“但我还想再尝试一次,最后一次。”

陶小春皱起眉:“你不是不去美术班了么?”

“王老师说,她在的画室过几天有个省级比赛的参赛名额,我想要试试看。”

于芷知晓自家母亲会是什么态度,因此将王舒悦当做借口暂时转移矛盾。至于比赛什么的,倒也不是她顺嘴胡诌。穿越前王舒悦曾和她提过这件事,于芷一直记在心中。

果不其然,陶小春立刻道:“你现在要以学习为主,哪有这么多时间去画画?”

“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所以我放弃了转进美术班。但我不想就这么放弃自己的梦想,哪怕是让我看清自己的天赋与别人究竟有多少差距,就当时让我彻底死了画画的心,我想要参加这个比赛,最后一次。”于芷注视着陶小春眼睛,认真而诚恳。

在说出这些话前,于芷便已经猜到自家母亲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从理智的角度看,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应当是她瞒着父母先交画,等到成绩出了,并获得相应的金钱后,再将一切全盘托出,告诉父母:你看,我在绘画上很有天分。

可思忖再三,于芷还是选择了将她的想法全盘托出。

她不想用这种带着炫耀,以至于带着几分“报复”的方式。她知道她的父母一定会因为她获得的成就一遍遍夸赞她,真心诚意为她高兴,却转头在夜深人静时唉声叹气:差一点我们就毁了女儿的一辈子。

于芷希望父母能够参与进她人生的抉择中,哪怕这一切都是她在暗中推波助澜,至少也要让父母认为,他们女儿未来的成功,离不开他们在每一次人生节点上的深思熟虑。

“就当是让我彻底死了画画的心”,这句话戳中了陶小春的痛点。

大学画画不过是她用来安抚于芷的借口,未来考研考公的计划早就安排好了,哪有时间浪费在已与高考无关的画画上?

如果能让于芷彻底放弃画画的念头,花点时间参加比赛似乎也不算什么。

让她看清自己的天赋和社会险恶也好。这种等级的比赛背后都是人情世故,哪能让你一个毫无背景的人拿到奖项呢?

陶小春这么想着,认真思考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含糊道:“等你爸跑完长途回来,我和他先商量着再说。”

见陶小春终于松了口,于芷弯起眉眼,笑得真心实意。

“好。”

...

对于交给王老师的画,于芷本打算一切从简,以炫技为主,用最快的速度画一张画,以换取参赛的资格。可当她回到房间,把笔尖落在画纸上时,源源不断的灵感让手中的笔拥有了思想,再也不受她的控制。

于芷干脆放空了大脑,彻底将一切交给潜意识与画笔。

寂静的屋内只听见笔触落在画纸上,细腻的沙沙声。

天光乍破,温柔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偷偷钻入屋中,化作调皮的精灵在书桌上跳跃。

光斑点亮了少女熟睡的面容,又旋转着落在被铺满的画布上,绚烂的色彩顿时明亮了昏暗的房间。

画布之上,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女孩靠在母亲的怀里,睡得无比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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