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有这样一个山中怪谈。

不知是哪一座山头,也不清楚位于日本地界的哪一处。

按照当地气候来看或许是东部,但日照又对不上。

如果按照肉眼丈量的山头大小,这样的山峦也不该突兀出现在平原。

当这样的念头出现之后,观察的人才会惊觉,四周根本不是什么平原。

总之,就是在这样令人不安的地方,杂草丛生的半山腰,有着一个废旧的鸟居。

穿过鸟居,并无供人拜奉的神宫,而是一个粗糙简陋的神龛。

神龛半人高,之中有一个双手平摊的石像。

有人来到了这里,他的学识不足以让他辨别出这是什么神明。

因为日本的神明实在是太多了,在偏僻的穹壤有着只有当地人知晓的存在也是情有可原的。

观察了一阵,他突然想到——

这个石像,像是在索取和给予。

这个念头完全是从天而降,从他皮肤和骨骸的间隙钻进了大脑,并在之中大喊大叫。

他被未知的冲动蛊惑了,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放到了石像的左手上。

什么也没发生嘛。

不知该不该松口气,他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了一丝尴尬,所幸环顾四周并没有人,也没人发现他做的蠢事。

当他将目光移回到石像上,打算取回干粮时,石像左手的干粮却消失不见了。

一路都未见到鸟类的所在,此时却从方圆几l十里传来欢快的鸟叫声,此起彼伏。

四周也开始出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树上的落叶掉在他肩头,当他魂不守舍想要扫掉的时候,又发现自己身上干干净净的。

鸟叫声也消失了。

他惨叫一声,拔腿就往山下跑。

他能感受到来自身后的视线,沉重的,像影子一样紧紧追随着他。

直到他摔倒,从陡峭的草丛上滚下了山,直到昏迷之前,那股视线都如影随形。

“后来,他回到了城里,也逐渐忘记了这件事。从那开始,他的运气突然好了起来。”

“被不认识的漂亮女孩追求,对方无父无母,也毫无人际关系可言,但却拥有大额财富,他们很快就结了婚。”

“原本诊断有弱精症,妻子却生下了他的亲生女儿,并且在事业上也一帆风顺,很快做到了社长的位置——”

“简直是人生赢家啊,好像不管做什么都能成功一样。”

在驶向山上的大巴车上,一群来这里修学的大学生在分享着他们知道的故事。

乙骨忧太和太宰治坐在最后排,本来是买了三个人的票,但森鸥外临时被港口Mafia的首领叫走了,没能和他们一去。

虽然太宰觉得森先生是故意在临时关头离开的,他根本就不想去那里。

不过这些很快就和其他情报一起被他抛之脑海深处,只在有用的时候才会被重新捞起来。

他听着大学生的故事,余光瞥到乙骨忧太。

乙骨松弛地坐在座位上?_[(,腿边竖着不离身的黑色长条包,目光放在窗外,不知在看着什么。

通常而言都是接近晚上才会泡温泉,所以这班大巴也是在下午才发车。

车在山路上平稳行驶,天色由蓝转红,又逐渐转暗,那样的颜色几l乎洒满了整个车厢,但无法投进青年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总是无法折射出任何光色。太宰每次注视的时候都会产生类似夜空、沼泽、灿烈日冕下纯然黑影的联想。

明明看起来是个比自己还阴沉的人,怎么性格完全不是那样啊。

不,偶尔也会露出一角,隐约看见的东西似乎是一样的。而太宰目前还不能确认罢了。

“你发现了什么吗,忧太?”

乙骨闻声转过头,用刚刚才被太宰感叹过的眼睛看着他:“一路上都好安静啊。”

“……你认真的吗?”

“啊,我没有说车里,我是指外面,连只鸟也没有。”

“原来你有在听啊。”

太宰以为他是故意用大学生讲的故事来调侃,“那你是怎么想的?听着总觉得有些奇怪。”

乙骨:“要说奇怪的话……确实。”

他们的交谈引起了前座大学生的注意,一个带着鸭舌帽的学生立刻转身,兴致勃勃说:“没错!因为故事还没完!”

乙骨想了想:“因为收获和付出不成正比?”

“哇,看来你也是个精通怪谈的行家!”

大学生一副「你很懂嘛」的表情,嘴皮一沾,开始讲起了故事的结局。

那个人的女儿逐渐长大,已经到了当时他去到那座山的年龄。

一天,他回到家,平日里会在迎上来体贴问候的妻子不见踪迹。玄关上属于妻子和女儿的鞋摆放得乱糟糟的。

他一边呼喊着妻子和女儿的名字,一边往传来声响的卧室走去。

手按下门把,房门刚露出一道缝,他便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十分暴躁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像是整个地区的鸟类都被关在了这个房间。

在那时,他立刻回忆起了早就被忘记的那座山,那个神龛,那个双手摊平的石像。

他没有办法,即使被巨大的恐惧笼罩,为了妻子和女儿的安危,他依旧鼓足胆量推开了门。

鸟鸣声消失了,宛如幻觉。

当他踏入漆黑的房间,门立刻「砰」地合上,无论怎么焦急地拧动门把都毫无反应。

他跌倒在地,手仓皇乱摸,触到了吊灯的开关,房间在瞬间明亮起来,于是,他看见了令他崩溃的一幕。

整个房间全是血迹,他的女儿坐在床上,手摊开向前,右手是空的,左手托着一个失去了头颅和双腿的尸体。

那是他的妻子。

女儿的目光是那样熟悉,沉重的,像影子一样笼罩着他。

当她张开

嘴,鸟鸣声从她的声道穿出,而在她血色的牙缝中,有着无数缕漆黑的长发。

那是他妻子的头发。

大学生讲完,他身边的同学全部皱巴着脸,双手搓着胳膊。

“你这家伙到底是从哪里看来的猎奇怪谈,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要在有着「交换」传闻的地方讲这种故事啊!今晚你没有室友了!自己滚去一个人住!”

鸭舌帽大学生笑嘻嘻:“干什么啦,不是因为有这样的传闻我们才决定来这里的嘛!而且这种故事一抓一大把,你们不会真的当真了吧?”

他看向后座的两个人,“瞧,他们都完全没被吓到,你们还真是连小孩都不如诶。”

大学生们开始嚷嚷骂起来,这股喧哗倒是冲散了原先诡秘的范围。

太宰治拿肩膀撞了撞乙骨忧太:“你怎么突然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啊。”

乙骨看太宰拿肩膀和脑袋一下一下撞着自己的手臂,伸手把他按回座位。

“这样就合理了。”

“哪里合理了?”

“等价交换是合理的。”

“所以我说,哪里合理了?”

太宰辩驳说,“我知道他得到的东西远远不是干粮能拿来交换的,但这也太指向不明了吧?”

“而且就算是支付的东西不够,那个石像后续也什么也没索取到啊,只是把给予他的东西又收了回去而已……虽然我知道这个人多半也死掉就是了。”

“啊,你是这样看待的吗?”听到太宰的断然反驳,乙骨没有急着解释,而是若有所思说,“那我不妨这样问好了,你觉得他的幸福属于被收回的「给予」,还是需要额外支付的「索取」?”

太宰治:“……要说的话,我觉得都算。”

“那你觉得是石像吃亏了,还是那个男人吃亏了?”

“……”

“这是完全的等价交换,并且从头到尾都是公平的,只是他没真的读懂规则。”乙骨说。

太宰治将脑海中的故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要是从环节入手的话,实在是太难说清楚了,于是他干脆算起了总和。

“干粮外加全家的生命,换取了十几l年的幸福。这样根本没办法比较嘛。”

乙骨:“也不是这样算。”

太宰有些生气了,侧过身体:“那你说要怎么算!”

乙骨看他像是随时都要跳起来质问一样,太宰也的确干的出来这样危险的事情,只好立刻解释起来。

“这是男人先「提出」的交易,作为另一方,石像得拿出很有诱惑力的东西,才能让对方感到划算,从而为下次交易做准备。”

他说,“所以它索取的很少,但给予的会很多——从石像的角度出发的话,这样的逻辑是合理的吧?”

太宰愣了愣,点头:“没错,就和赌场要把人宰得血本无归的话,得先让新手赢两把一样。”

乙骨

皱眉:“……你是什么时候去过的赌场啊!”

“这个不重要啦!所以呢!”

乙骨眼中不赞同的眼神持续了很久,但还是接着说道:

但他们并不是买家和卖家的关系?_[(,真正公平的关系绝对不会是那样的,得双方都有主动递上「付出」的权利,这才算公平。”

话音刚落,太宰治立刻反应了过来:“石像后来主动给了他过量的「好处」,但是他并没有回到那座山,支付相应的东西!”

在想明白之后,大脑被疏通的畅快让太宰的语速也不断加快:

“所以第一次交易的时候,他的干粮换取的是……离开那座山的权限!是他的性命!”

“然后石像主动支付了更多,更夸张的东西。就和所有不平等条款一样,它要收获的也会更多,更夸张——而那个男人完全忘记了!”

“所以石像才会立刻收掉了他现在所有的一切!”

他们的交谈被前面的大学生听在耳里,这群学生对视一眼,眼中交换着各类惊异的情绪。

此时,大巴车也停了下来,目的地到了。

司机催促着他们下车,嘴里嘟嘟抱怨着,说这群人真是吃饱了没事干,居然来这里,自己得赶紧离开才行。

一行人下了车,乙骨忧太和太宰治走在最后。

等站定后,乙骨才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太宰牵着他的手,仰头问:“怎么了?”

“记得刚才的怪谈吗?”乙骨轻轻说,“他的命是干粮换来的,这个比率已经到了恐怖的程度了。”

太宰:“所以你的意思是……”

“男人所有的一切都不会足以支付那样幸福的「给予」的,但石像确实收到了平等的「支付」。”乙骨说。

面前是无人打扫的杂草从,杂草中竖着破败的鸟居。

鸟居旁,「龙贺寺之汤」的立牌闪着光。

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站在立牌旁边,在她身边还站着一个打量着游客的黑发少年。

两个人看着不怎么熟悉,或者说那个黑发少年完全没有要考虑女孩的意思。

他只是摸着自己褐色的报童帽,转身的时候,同样褐色的小披风划开弧度。

“什么啊,大叔还没回来,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抱怨完,他就这样直接走入了鸟居里。

此时,那个小女孩才在众人摸不着头脑的视线中慢吞吞上前。

“您、您好,是去「龙贺寺之汤」的客人吗?”

她从头到尾都没注视任何人的视线,双手绞着袖口,声音小得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请、请随我来。”

一行人跟着小女孩走入了鸟居,沿着石梯向上,他们终于来到了所谓的「龙贺寺之汤」。

而在那所温泉旅馆的门口,赫然是一个粗糙简陋的神龛。

神龛半人高,之中有一个双手平摊的石像。

有大学生尖叫了起来,又被他的同学敲着脑袋骂:“大惊小怪什么!特色旅馆拿怪谈当噱头的次数还少吗!”

太宰捏了捏乙骨的掌心:“刚才你说,它已经收到了平等的「支付」……”

乙骨忧太的视线一直盯着那个石像,半晌后才挪开视线,垂下头。

太宰治听到他用平淡无波的嗓音,说着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话——

“「用男人的故事制造出怪谈,吸引源源不断的人来到这里」,还有比这个更划算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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