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瘖谷

雾杳像张纸似的轻飘飘被扶光抱起。

迎着光,眼球仿佛被捏碎般地疼,什么也看不清、听不清,雾杳无力地阖上眼,抬起重逾千钧的手指勾住扶光的襟口,喃喃道:“姐、姐……姐姐呢?”

声音沙哑如吞了炭。

风斜雨晦,天地间逼仄如坟茔间的甬道。

扶光正好抱雾杳出了屋子,遥遥地,与好不容易将蒙在眼睛上的檀深雪散绡扯松的、脸膛都勒红了的许明姌对视。

如雏鸟般湿淋淋瑟缩在树间的许明姌看见雾杳的模样,颤抖着发不出声来。

扶光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与杀意,嘴唇却轻之又轻地贴在雾杳颊边,耳鬓厮磨似的,语气昵昵道:“别担心,我让玄使把她安顿好了,她很安全。”

他花了十年,才将雾杳从一个不会哭不会笑、只知杀人的兵器,养成如今明媚憨顽的小姑娘。

许明姌却只用了一天,便使这一切毁于一旦。

闻言,勾住扶光前襟的手指这才滑落,他胸膛微微一重,低眉看去,怀中人已不省人事。

他眼底躁戾翻涌,当即施展轻功,带着雾杳绝尘而去。

而此刻,玄使们甚至还没到达山顶。

堪比雪风的山风一吹,阵阵血腥与尸臭厚厚将许明姌裹住,冻得她骨头缝都在发麻。婴儿啼哭得响亮,姑娘们的泣声气若游丝。

许明姌泪流满面地往下一望,忽地,生出一种直接跳下去的念头,从树上、从山上,一了百了。

“殿下,你还好吗?”沈渊青白着脸茫然无措地朝空气中问着,他替须弥撕开了头罩,却因背剪着手,无法挣开自己的桎梏。

无人回应。

须弥靠在阴暗交界的柴房门边,怨愤得猩红的眼睛瞪视着扶光与雾杳远去的身影。

本以为,世子是来救她的……他却连都没看她一眼!

果然!他果然与雾杳暗中勾搭上了!

贱人!两个都是糞窟泥沟里出来的小贱种!

她就是太心软!当初就该用小王叔给她的无色无味的毒,毒死雾杳!

……

有什么在撬动雾杳的嘴唇。

然而,她的意识在下沉。如投入水中的石块般,一味往昏黑中坠沉。

雾杳心一惊,浑浑噩噩睁眼,却什么都看不到,身上愈发地痛,她吓得乱叫起来,“阿忱、阿忱!”

可她连声音也彻底听不见了,也不知自己是真的在大喊,还是在微弱地嘤咛。

话犹未了,温暖干爽的臂膀已牢牢圈住雾杳的肩膀,在她手心里写着:

「别怕,我们在瘖谷,先喝药。」

她似乎是靠坐在扶光怀里。

雾杳怎能不怕?

她若是死了,许明姌该怎么办?她不像自己,不会武功。莫说杀人,连骑射课考试的猎物也不忍心射死,别人是一箭从猎物眼睛里穿过,干净利落、不伤皮毛;而她宁可成绩差些,也要挑不是致命伤的地方下手,把那些野兔野狐带回去治好了放生。

雾杳一把拂开扶光送到嘴边的羹匙,用惊人的力气握紧他的手,没有焦距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瞪着,试图与扶光对视,“阿忱,答应我,保护我姐姐,答应我!”

她怕瘖谷中没有那盏“琉璃月”,扶光看不见,还飞快用指腹写了下来。

血泪又从眼角流下。

雾杳写得很急,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要咽气,连指腹皲裂得写一笔黏下来一块皮肉,也不觉痛。可突然,眼睛一刺,一张遮光的苫布被扯下,琉璃月被放至雾杳身前的束腰香几上。

清莹的蓝色朦胧胧地照亮了雾杳所在的小禅塌。

她果真是不大好了,勉力去看,也只能将景物看出个大致轮廓。

雾杳刚想回眸去看扶光,蓦地,一股狠劲掰过她下巴,血珠淋淋漓漓地洒下来。

泪雾中,她被迫半仰着,扶光的神情虽然模糊,却透着无法忽视的阴鸷,他眉宇间尽是春风和气,笑吟吟慢腾腾道:“如果你死了,我就把许明姌的骨灰撒在你坟前,与你长相伴,省得你惦记她。”

他低首,额头轻蹭着雾杳的额头,像一只温驯亲人的灵鹿,“还有白檀的。曜灵的。云枢的……想死是么?我让他们一个不落都来陪你。”

瘖谷中没有声音,雾杳看不清,花了很大力气才大致分辨出扶光翕动的口型。

她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

“你、你……”雾杳咳得满舌腥甜,她哪里是想死呢?!她用拳头狠命地捶他胸膛,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扶光只用单手就禁锢住雾杳。

他收了笑,眼神如霜似雪,用指节一点点拭去她唇边与下巴的血,把一个同样蒙了遮光布的药碗搁到她面前,道:“喝。”

雾杳的气焰一下子消退得干干净净。

她的手伸向碗上的遮光布,扶光又忽地把琉璃月给盖上了,淡淡解释道:“这药不能见光,会失效。”

什么稀奇古怪的药?

雾杳隐约猜到了一点儿,只怕又是仙朝时期流传下来的“神物”之一。

唇上一凉,扶光替她捧着药碗,她心中又气又怕,就着碗沿狼吞虎咽,滋味是尝不出来的古怪,苦且腥膻,还带点儿异香异气的甜,须臾间喝得一滴不剩。

这样便能压制住荣枯症么?温无象曾说,她顶多只能再发作一次。就算这次压制住了,下回呢?今后她是不是都不能动武了?

——她是会武的。生来就会。只要动武,就会触发荣枯症。

雾杳心惊胆战地胡思乱想着,刚离开扶光的怀抱,躺入衾被中,就一阵堕梦时的失重感袭来。

她时睡时醒了漫长一段时间。

整个人犹如一块浸了油的木头,有烈火从七窍钻入,从内到外熚熚烞烞地烧着,痛得常常连气都喘不过来。扶光连半步也不敢多走远,始终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边。

稍稍好转一些,再度睁眼时,扶光下颏处都长了一圈儿青色胡茬,也不知几天几夜没合过眼,伏在她榻边盹着了。

雾杳滞缓地眨了眨眼睫,她似乎是活下来了。

但五识退化许多,目力、耳力、嗅觉、味觉都锈钝钝的,像先天患有盲病、聋病似的,记忆也影影绰绰。触觉倒又敏锐了百倍,一点儿痒和疼都受不了。皮肤上的伤口虽已结痂,却疼得她一直打颤。

脑袋里空荡荡的,想事情很慢,她对着扶光的脸看了半晌,第一反应居然是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胡茬。

前世在峣峣阙里待了五年,雾杳许久没见过扶光这副邋遢模样。

进京之后,他便是随意往松月蕉窗下一站,也是一身的通透玉洁,就像一名误入凡俗的、澹然无求负雪怀霜的仙门弟子。

纤纤的小手认真地一描一画。

扶光霎时惊醒。

他似乎做了噩梦,眼底还残留星星点点的悸骇,一把将雾杳攥得满眼泪花后,又懊悔万分地松开,“抱歉抱歉。”

“呼,呼,痛痛飞走。”他一边轻轻吹着攥过的地方,一边见缝插针地问,“饿不饿?渴不渴?再忍忍,温无绪方才给你诊过脉,说明天就能进食了。”

雾杳不是真正的十三岁,她可是十七岁的大姑娘,被这句久违的“痛痛飞走”逗得咯咯笑,声音不复花藕蔗霜般的清甜,“不、饿。”

又见自己的皮肤也似烧过的树皮一般黑魆魆皱巴巴的,在扶光人中处留下了两撇黑色的“小胡子”,愈发笑得停不下来。

那天雾杳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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