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雾杳两耳不闻窗外事,压根不知道燃灯会还飘过雪霰。
作为观礼者来到琢磨台时,地上早已被打扫干净。
想来是今世女帝提前驾幸峣峣阙,才撞上了这一场意外之雪。
不过,既然前世琢磨台能被清扫得不留痕迹,说明雪霰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撑过去!只要俄延片刻,撑过《月魄纸铃》就行!
“砰!”两声闷响,骨软筋麻的柳清浔病急乱投医地攥住了许明姌的袖子,如绑在投河之人脚上的石块般,两人一齐跌倒。
霎时,数千道灼烫的视线向琢磨台鞭捶而来!
熙和女帝目如淬冰。
使臣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茗饮,须弥没控制住表情,揶揄的笑意写满了整张脸,赶忙低头,翘起兰花指用丁香柄水晶小叉衔起一小块栗子糕。
雾杳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腔,能来燃灯会的,较之比三朝那天的客人还要身份贵重得多,乃集上京城权势之巅峰。
不夸张地说,其中很多人,一语可兴亡仕宦三代。
退一万步,哪怕女帝宽宥了她们的死罪,可未来能与骆崟岌并称为“上京双姝”的许明姌的名声就要毁于一旦了!
雾杳只觉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做什么“缩头乌龟”。
必须得撑过这场骤雪!
而且是得完美地撑下来!
视野昏蒙蒙一片,雪风灌得肺中酸凉,侍臣们心思百转,众学子扪舌不敢语。
“抱始终一志,但兀兀、莫问途程——”国子监的唱者和太学的奏者们冷汗密匝,唯恐天子一怒,牵连甚广。[1]
正值祸机将发、风云突变的一刻,忽有一道细而飘渺的嘻笑声响起。
“嘻嘻,法法法元无法,空空空亦非空。”[2]
乌云低垂,天地间逼仄得像个密不透风的小匣子,压得人喘不上气。
这诡诞笑声如从坟茔底下钻出来似的,凉悠悠地贴着后脖颈拂过,众人皆是心中一跳,再看台上,原本躺倒的一道浊影,竟无需用手支撑,只凭脚掌,就反弓着身子起来了。
如同一张陡然吸饱了活人精气的干瘪画皮般。
呼啦一下,直撅撅地立在那儿。
与此同时。
一道浑厚肃穆的管乐声配合地拉高了调子。
《月魄纸铃》接近尾章,铙鼓渐歇。
但这管乐声仿佛同浊影事先预演过千万遍般,配合得时机一丝不差,阴凄似吹散漫天纸钱的萧萧冷风。
雾杳一怔。
是太律声。
不用眼睛看,她也能知道这是谁在吹奏。
不过,眼下她无暇分神。
“嘻嘻,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嘻嘻嘻。”[3]
台上那一双细脚伶仃犹如锥子。
脚后跟不沾地,玉笋般的纤指轻笼着黑沉沉的广袖,边用轻细的嗓子欢快地唱着古谣,边围着僵滞的斋生们跳起了舞。
身姿一会儿在眼前,一会儿消失不见,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幻觉。
不像是用脚在走路,而像被无形什么的力量提着脑袋在飘一般。
愈发令众人毛骨悚然。
国子监的唱者眼眶都快瞪裂了。
也没听说今年要改《月魄纸铃》啊!??
他急得满头大汗,眼珠子左看看,右转转,见太学的士子们也是众脸懵然,狠了狠心一闭嘴巴,干脆不唱了。
浊影一身黑,浓郁混沌,仿佛望上一眼,都要教人堕入无底之渊。
“咄!”它伶仃细脚往地上一戳,在众人的视角中,像将那缛丽神纹的面具牢牢钉住了,“神女?不过如此。”
随后霍地拧过身来,做了个亮相。
以袖掩面,唇角若隐若现,弯弯尖尖,似那勾魂索命的利钩,一对空洞幽深的眼孔中藏着几星奸猾的光。
太律声转为低悄。
时而吱嘎如昆虫振翅,时而窸窣如人指挠磨,时而咋咋然仿佛魇梦之时,有无数辨不清是男女老幼的恢怪声音一齐在私语。
一时间,一股凉意从脊柱直窜天灵盖,众人头皮发麻,竟忘了天象的异常。
熙和女帝眸光微敛,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象叶羲文八卦杯,从高处的御座俾睨着琢磨台。
许明姌是率先反应过来的。
《月魄纸铃》讲的是神女祓除秽物的故事,雾杳这是在演秽物又复生了。
“咄!”秽物高高抬起细脚,再次落下。
这一次,似要将那神面彻底踏碎。
却落个了空。
“死生宠辱不须惊——”一道如听仙乐耳暂明的少女唱声响起,缛丽神面翻身一避,素手一拦,行云流水地将瘫坐的柳清浔拦腰扶了起来。[4]
“玎玲!”柳清浔腕间朱绳上串的银铃随之泠泠一响。
“色非色际谁穷处,空不空中自得根。”[5]雪虐风饕中,神面舞姿巍巍如玉山,炤炤似剑铓,向着浊影步步紧逼,“尽向有中寻有质,谁能无里见无形。”[6]
这些向江天自荐的斋生们,大多是家世差了一截、苦无出头机遇的匣中宝剑,从小就勤于锻砺自己,哪个能是笨人?当下领悟了雾杳和许明姌的意图。
“玎玲!”银铃齐鸣,月魄纸铃们护着神女一往无前。
“玎玲!”
“观自在,任飞行!”。
“玎玲!”
“形无像,道为名!”[7]
“玎玲!”
众女唱声响彻云霄,如一道来自鸿蒙之初的古磬般振聋发聩,“河清海晏乾坤净,世世安居道德中!”[8]
秽物大惊失色,丑陋邪佞的傩面下,两丸圆溜溜的黑眸在惊慌顾盼,面对攻势,它节节败退,左支右绌,东闪西躲,最终退无可退,一脚蹉跌,仿佛被拦腰折断般,倏然仰倒,声息全无。
恰天光大作。
头顶澄明如镜,滃染着金莺黄、清水蓝、彩霞粉,一粒粒晶光夺目的雪霰挂在树梢案头,整个琢磨台宛如琉璃世界。众女唱声已毕,而余音不绝。
……雪霰停了。
国子监的唱者忙不迭地接上,“八纮叆叇,银潢濯月——”
“消灾解厄,尘中羽客——”
“死生不惊,乾坤安靖。”
《月魄纸铃》收场。
“呼,呼,呼。”热气裹蒸着脸庞。
心脏猛烈地泵动,雾杳克制地小口小口喘息着,来不及摘下傩面,就随四周的人们跪拜下去。
依照规矩,早已冷汗淋漓的峣峣阙、国子监、太学等所有参与者们伏伏在地,叩谢四座。谢天子赏脸,也谢师长们给他们机会参与《月魄纸铃》。
观者惝然。
直到三学的学子们都跪着有一会儿了,好些人才回过神来。须弥更是腮帮子里堵着一块栗子糕,眼睛都看直了。
须弥是天生的舞者,一岁,拿着水月王室供奉了千年的观音座像当编钟敲着玩,四岁,想为她开蒙教授舞艺的名师大家犹如过江之鲫,一路从净域王宫排到胧明关,十岁,被公认为舞艺无人能出其右。
她自认鉴舞的眼光不俗。
可夏琬琰宁愿下毒也想跳的劳什子傩舞,这就?!哄小孩呢??跳得连她的一根小手指都比不上!
就会一味地煽动情绪!简直是在侮辱“舞”!
可无论须弥内心再怎么嗤之以鼻,终究不敢诉之于口。
熙和女帝搁下八卦杯,精光烁烁的眸子轻眯,如餍足的虎,“《月魄纸铃》百年不变,今年倒是改得新鲜。”
她看向水月国使臣,“就像这一场偶发之雪,也不失为一种趣致。”
雪霁日熙,使臣没了讨是寻非的由头。
但他倒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好汉子,见女帝等着自己的下文,便叉手一礼道:“您说的是。”
跪伏着的三学学子们不约而同地大大松了口气。
雾杳更是嘴角一咧,膝盖一软,差点就想坐个屁股墩儿,大马金刀地用手给自己扇风了。
没事了!
姐姐不会受责难了!
使臣虽是坐在御座下首,但熙和女帝望着他时,和居高临下地望着琢磨台时也没什么两样。
“改得好,便该赏。”女帝淡淡收回目光,眉间重新挂上那副猜不透是真是假的笑意,“子忱,你说,吾赏些什么好呢?”
雾杳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半息。
上一秒还紧绷的气氛,变得有些绮思浮动起来。
不是雾杳的绮思,而是琢磨台中的其他闺秀的。
所有人的注意都在一瞬间投向了雾杳的斜前方,明里暗里,甚至无分男女。
扶光应声起身,回道:“这本就是我等的分内事,能得陛下一句赞足矣。”
几日不见,却恍如隔世,雾杳不禁愣了愣,思绪回笼时,发现自己竟已偷眼望向了扶光。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拙朴的竹制太律管,和他晶沁得近乎透明的指尖。
明明和往常看起来没什么分别的指尖,却教雾杳看得下意识蹙了眉。
雾杳脑海里闪过方才的惊鸿一瞥。
扶光与女帝偕行而来,他身量太高,沿径吐玉蒸媚的樱桃花挤挤挨挨地从他两鬓蹭过,沾了不少冰莹晕红。
他今天没穿九曜七星服,一袭远山蓝绣松院鹤归的缂丝袍,衣袂盈光,绶带缓飘。容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