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雾杳不敢比,而是这一项骑射……她还真比不了!
她有病,而且是怪病。
不能做剧烈活动。
跳舞可,但鞍马弓箭、舞刀弄枪之类的却是万万不可,必定发病。
这是一种传说中的药石罔效的险症。
千年前,仙朝鼎盛之期,有一名宗室生性风流,在外留下无数奸生子女,弃而不顾。多年后,其中一人阴差阳错与同父异母的哥哥结为夫妻,并诞下一女。
此女名曰荣枯。生而宿慧,半岁成诗,三岁能琴,五岁入朝佐政,简默端重,不妄言笑,知天下事,晓过去未来。纵是奇人辈出的仙朝王室,亦大以为骇。
王室一番探查,不料却发现了这一桩命运弄人。
仙朝的“仙”,不仅是求长生卜天命、悟道学仙的仙,更有超脱物外之意,焉能容忍有悖乱人伦之丑闻的风险?于是屠尽侍候荣枯长大的婢媪,将其母秘密关押,要挟荣枯效忠。
荣枯之母知晓自己与丈夫的亲缘关系,大受打击,兼之不欲成为女儿的软肋,寻了短见;荣枯之父亦心哀而死。
荣枯恸绝。
表面俯首帖耳,暗里搅动风云,杀忠鲠,擢奸谀,弄权势,颠倒黑白,哄得君上淫乐纵恣,最后一把火困住所有王室血脉,焚成青灰。
自此仙朝覆灭,天下三分。
然而,荣枯虽经文纬武,却独有一缺陷。便是雾杳的这种险症。
都没能活过而立之年。
民间直白地称这种病为“荣枯症”。
有流言道,琲朝的开国女帝沈恪乃荣枯的后裔。
尽管沈恪本人康健长寿,但沈氏宗室屡出病骨支离、羸弱短夭之人,譬如沈雪案。甚至,先皇也是英年早逝。
当年德愔太子随棺沉江,某些野心勃勃的士族便试图以“沈氏短寿、恐国祚不稳”为由头作过乱。
雾杳虽不姓沈,但她母亲原名可是沈雾雨,在与娘家断绝关系之前,也是个正正经经的宗室女。
雾杳在很小的时候就发过病,这也是为什么鸨母要早早将她卖给喜好幼女的富商。
后来复发之时,十二岁的扶光三跪九叩爬上天寒地冻的雪山,抱着只剩一丝气的她求到温无象面前,脑袋缺根筋的温无象断言她活不过二十五岁,说就算救了也是浪费他的灵药,还不如留给真正有需要的人。
要不是雾杳拦得快,扶光差点一剑割了温无象的舌头。
琲朝成立百年,出过三例荣枯症。
那些人有着与荣枯如出一辙的早慧,如出一辙的病状,沈氏唯恐他们也会同样的祸国殃民。
于是将其幽絷在暗无天日的地牢至死。
在沈氏眼中。
患上荣枯症,就仿佛沦为了妖魔,可以任诛任杀。
雾杳虽没那般厉害到令人丧胆的识略,但一旦秘密暴露。
下场也不会美妙到哪儿去。
怎么办?
风停树静,雾杳的心跳在耳中放大。
谎称体弱多病?可她方才都活蹦乱跳地演过《月魄纸铃》了。
总不能说她不擅骑射,想换人吧。恐怕女帝还没发话呢,那些个誓死捍卫三纲五常的老臣们就要群起而攻之,叫嚣着将她治个蔑上之罪。
算了,实在不行就装肚子疼,月信突至吧。
心念电转间,雾杳已登上琢磨台,正要蹙眉捧腹发挥演技,忽听一道不染嚣尘的嗓音响起。
仿佛宴坐空山之时,谡谡然如松阴拂槛,璆璆然似枕云听泉的嗓音。
“还是换一位斋生来吧。与这位雾姑娘比试,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雾杳一怔。
这还是除了烟云万顷阁那匆匆一瞥外,她头一回与扶光在人前有交集。
前世,他们向来是装作陌路的。
闻言,雾杳才想起自己眼睛上戴着纱罩,跟眇了一目的残兵似的,于射箭上大为劣势。
只是雾杳还没说什么呢,那两名国子监的监生先不乐意了。
一名膀大腰圆、浓眉怒目,混似没胡子版本的关二爷的年轻人道:“嗳!世子此言差矣。既然雾姑娘坚持带伤上阵,想来是对自己的才学相当有自信的了。保不齐,还对这一天翘首以盼了许久呢?世子此时提出换人,并不是帮她,而是害她了。”
另一名唇红齿白、油头粉面的监生亦笑吟吟道:“再者,若说比骑射,是对雾姑娘不公,那比画比香呢,是不是也能拿目力不佳说事?样样比斗都换人,究竟还比不比了?”
“唉,罢了罢了,”不给扶光机会开口,他又装模作样地叹道,“若是雾姑娘实在介怀,那我们几人都蒙上一目,这样总算是公平了吧?”
他语气十分之委屈无奈,仿佛为了迁就雾姑娘,做出了什么割肉换血似的牺牲。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非要雾杳参加这场骑射不可。
许明姌似笑非笑道:“夏公子与傅公子想与舍妹比武的心念如此炽烈,不知道的,还当舍妹是什么名满天下的骁将,久得二位公子钦慕呢。”
二人面色一赧,登时有些下不来台。
夏景行,被雾杳揭发罪行后逐出峣峣阙的夏琬琰的堂兄。
傅玉衡,在烟云万顷阁被雾杳踹断门牙的、差点污了须弥清白的纨绔子的侄儿。
不可谓不与雾杳有过节。
许明姌这夹枪带棒的三言两语,轻松撕下了二人的遮羞布,讽刺他们假公济私,想借机在骑射比试中对雾杳不利!
傅玉衡眼珠子转了转,“今儿个不就是专门比试的日子么?雾姑娘足不出户,我们也只是仰慕雾山长之名,想向她的亲女讨教讨教,不愿错过这十年一度的时机罢了。”
夏景行粗声大气地附和:“正是!”
另一名被抽中的太学生是那天在烟云万顷阁里见到的三白眼。
他眼尾懒懒一掀,锋利如冰作的薄刃,看夏、傅二人如看弱智,“书画怎么能和骑射相提并论?与个头都没自己胸口高的小娘子争,你俩也真够好意思的,万一人家有个磕磕碰碰堕了马,你俩赔得起么?”
他虽对雾杳这种细骨轻躯、形貌祸水的娇娇女很是看不上眼,但既然扶光发话了,他必不能无动于衷。
一语未发、就惹得众人为她吵得不可开交的雾杳:“……”
“云熠的话不无道理。”熙和女帝摩挲着手上的绛雪流辉和阗玉扳指,“雪案,你看呢?”
没想到一番唇枪舌战,女帝不仅没有半分的不悦,竟还真思考起了扶光的提议!
雾杳不由心生狐疑。
是扶光太过得宠了?所以不愿在此等小事上拂了他的意?
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雾杳这会儿倒是没那么着急上火了,一副呆茫茫的神色,却看得台下江天几欲嗥叫出声。
雾杳入学一年,别说骑马了,连马鬃都没摸过一根!更别提挽弓了!她那小细胳膊,几个月前,可是连画笔都捏不稳,能将《莺声花气踏青时》画成《秋坟夜听鬼唱诗》!
让她上场?只怕别人的箭囊都空了,她还追在马屁股后头寻思怎么爬上鞍韂呢!
江天强忍着咳意,心想还好扶世子是个有器量的,只要沈山长顺水推舟,干脆让雾杳退出燃灯会——
孱弱的女声答道,“下官以为,既是切磋,没必要至学生于险境中,这场骑射便允许峣峣阙换一人上场吧。下回若是斗香斗茶再抽中了雾杳,也无需大家谦让蒙眼,无论雾杳是输是赢,峣峣阙皆心服口服。”
“嘎?!”江天差点以为自己伤风伤到了耳朵,肿痛的喉咙里不禁漏出半个破音。
不是吧!也不必高风亮节到连输赢都不在乎了吧!?
本来今年的原定人选就病倒了泰半,沈雪案此话一出,之后怕是想拿“这届斋生是临时抽调的人选”当借口,挽回一下风评都不行了!
对于雾杳来说是烫手山芋的东西,对于有些人却是求之不得,一道黏糯似糖浆裹炸元宵的嗓音突然响起,“陛下,须弥愿意替雾杳参与骑射比试!”
须弥今天格外容光焕发。
被琲朝女帝奉为座上宾,彩旌蔽日、大张旗鼓地带来峣峣阙,须弥仿佛找回了在水月国当公主时的傲骨。
既不怯了,也不怨了,满心想着怎么才能一展身手,好让这些面甜心苦矫揉造作的所谓世家贵女们,见识见识她的本领。
也让雾杳知道,与她须弥交恶,究竟是一种多么愚蠢的行为!
须弥意气风发地瞟向雾杳。
四书五经她不熟,调马搭弦她可是熟得很,几乎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净域王宫里没有比她更厉害的女孩儿了!
然而,却见雾杳大喜过望,如拜再生父母般向她长长一揖。
须弥:“???”
熙和女帝平易近人地笑了笑,“也好。”
“听闻水月国王乃是云湄一族,膂力过人,公主正好可以与同样流淌着云湄血脉的子忱赛一赛,谁更有胆略。”
笑话!当今天下,谁能在武艺上胜过扶光啊?这话却是在打趣这小两口了。
一场燃眉之急安然化解,雾杳逃也似的行礼告退,奔下琢磨台,终于有了心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