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黑得早,褚映玉回到秋藜院时,天色已经彻底地暗下来。
秋藜院里灯火通明,室内烧着地龙,香炉里燃着沉木香,一室暖意融融,驱散外头的寒冷。
秦嬷嬷已让人烧好热水,伺候她沐浴更衣。
褚映玉洗漱完,躺在榻上,丫鬟用添了香料的薰笼为她烘干头发,同时拿来护发的香膏抹在发上,保养头发。
头发干得差不多时,便听说长平侯来了。
褚映玉坐起身,神色有些倦怠,若是其他人,这时候过来,她定然是不见的。但来的是长辈,没办法不见。
“罢了,为我更衣。”
褚映玉穿戴整齐,出去见长平侯。
她出来时,便见长平侯坐在外间,手里端着一盏茶,怔怔地出着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褚映玉上前,唤了一声父亲。
长平侯猛地回过神,见到长女出现,朝她笑了笑,温声说道:“方才听惜玉说你没吃多少东西就回去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褚映玉道,“女儿素来食量不大。”
“是吗,如此便好。”
长平侯这话只是随意地问一声,褚映玉也回答得不走心,并不觉得他来这里,只是为了关心她先前有没有吃好。
她甚至做好他是来问罪的心理准备。
先不说刚才她泼了褚瑾玉一脸茶水,后来擅自让人传膳,并先于父母动筷子,后来还直接走了,这桩桩件件加起来,都不合规矩,极为不孝。
长平侯先关心她的身体几句,果然转到先前的事,却不是问罪。
“瑾玉和同窗打架,伤到了腿,这些时日都在屋子里养伤,大夫说伤筋动骨一百日,他原是要好好养上个把月才能下地走动,未想刚才受伤的地方又被椅子砸到,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好……”
说到这里,他就满脸担心和愁绪。
褚映玉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看到她冷淡的反应,长平侯不禁有些尴尬,说道:“映玉,瑾玉年纪小,行事冲动,却无坏心的。他是你的同胞弟弟,你们是血脉相连的嫡亲姐弟,不管如何,希望你包容他一二……”
褚映玉抬眸看他,“父亲,十五岁已经不小了。”她开口道,“七皇子十五岁时,就去北疆上阵杀敌,御胡人于关外,立下汗马功劳。”
难不成他褚瑾玉比皇子还要金贵。
长平侯顿时涨红了脸,呐呐不能言。
他当然不敢说自己儿子比皇帝的儿子还要金贵,要是传出去,旁人怎么看他?圣人怎么看他?
长平侯被堵得尴尬又憋闷,好半晌忍不住说:“映玉,你怎会变成这般……”
他实在不明白,以往乖巧柔顺的女儿,咋就变得这么难缠呢?不仅敢拿利器伤害自家兄弟,对他这当父亲的说话也如此不客气。
哪有点姑娘家的样子?
褚映玉反应平平,“哦,大概是因为女儿恶心得不想忍了吧。”
“什么?”长平侯愕然,怀疑自己听错了。
“褚瑾玉说话那么难听,都直接当众羞辱我,难不成女儿还要附和他,觉得他说得对?”褚映玉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父亲,你希望女儿依然继续忍让下去,活该被他欺负?”
长平侯张了张嘴,“可他到底是你弟弟,你们是亲人……”
“正是因为我们是亲人,所以这种事更不能忍。”褚映玉反驳,“父亲,亲人之间不是应该互相体谅、包容和彼此关爱吗?褚瑾玉的所作所为,哪里像是当人弟弟能干出来的?”
她的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或者是,其实我们不是亲人,所以他才能如此肆意地践踏我,不将我当成长姐敬重?”
长平侯再次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原本他过来,是想要化解长女和小儿子之间的矛盾,毕竟长女以后是七皇子妃,儿子将来要支应门庭,少不得要倚仗作为皇子妃的姐姐。
他困难地道:“你别乱说,你们就是嫡亲的姐弟,瑾玉只是年纪还小,不懂事……”
褚映玉不想再和他纠缠这些,挺没意思的。
俗话说,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父亲长平侯就是这个装睡的人。在他心里,他的妻儿都是好的,妻子贤惠,长女乖顺,次女娇憨,小儿子可爱,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就算有矛盾,也是小矛盾,不是什么事儿。
一笔写不出两个褚字,都是褚家人,血浓于水,有什么矛盾也不影响这点。
褚映玉道:“父亲,若没什么事,女儿想歇息了。”
难得来一趟,却被长女毫不留情地逐客的长平侯心里又难受了,想说什么,见她面露悒悒之色,默默地咽下来,转而道:“明儿初一,勋贵朝臣和命妇进宫贺岁,只是你娘生病了,明儿是没办法带你进宫,你一个人行不行?”
长平侯明白,长女被赐婚七皇子,年初一肯定要进宫贺岁的,否则外头怎么看她,怎么看长平侯府?
除非她称病在家。
可这会儿,他被圣人勒令在家反省,妻子又病着,届时女儿一个人进宫贺岁,他着实不放心。
褚映玉道:“父亲放心罢,女儿一个人也可以的。”
长平侯看了看她,见她面露不耐烦,将剩下的话咽下,“行吧,爹会吩咐好张管家,让他准备好车驾。”
说完这事,长平侯总算离开了。
虽然他离开时,好像还有什么话想和长女说,不过褚映玉直接无视了。
除夕夜有守岁的风俗,一般这种时候,一家子会坐在一起说话聊天,或者打牌玩游戏,年纪小的孩子还会在下人的看护下去庭院里放烟花炮竹。
往年的长平侯府也是这般,那时候,褚映玉都会待在花厅里,熬到凌晨。
今年这样的情况,褚映玉也懒得去守什么岁,早早地上床歇息。
寄春为她掩好帐幔,一边说道:“秦嬷嬷说,明儿咱们要早起,约莫在卯时要进宫,小姐你可要好好歇息,明儿才有精神。”
褚映玉应了一声。
“小姐,秦嬷嬷的按跷之术也很厉害,要不要让她过来给您按一下?”寄春又问。
褚映玉看她一脸期盼的模样,到嘴的拒绝变成答应。
寄春顿时欢天喜地的,马上出去将秦嬷嬷叫过来,生怕慢一点她就会后悔。
秦嬷嬷的按跷之术确实很不错,褚映玉的身体很快就放松下来,只觉得头皮一阵松缓,昏昏欲睡。
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平稳,秦嬷嬷慢慢地松开手,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
翌日,天还黑着,褚映玉便被人叫起。
寄春也跟着早早地起来,神色还有些困盹,和秦嬷嬷一起伺候她更衣,一边瞅着她,问道:“小姐,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的。”褚映玉朝她笑了笑。
如果她眼底不是还有倦怠之色,寄春就相信了,她有些发愁,没想到这按跷之术也没办法让小姐好好地睡一觉,这可怎么办?
小姐再这么失眠下去,这身体能受得住吗?
穿戴整齐后,秦嬷嬷端来一些面食做的点心。
秦嬷嬷温声说:“小姐,今儿进宫贺岁,不能食用太多,最好不要喝水,以免届时多有不便。”
这进宫拜见的门道不少,宫里的贵人多,万一不小心在贵人面前失态,只怕会被治罪。
褚映玉自然懂这些的,上辈子她当过皇子妃,对进宫这事压根儿就不悚。
她略略用了些饼子垫垫肚子,嘴巴有些干,仍是忍住喝水的冲动。
准备妥当,褚映玉便出发了。
来到二门外,马车已经等在那里,张总管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天气冷,他一直搓着手取暖。
见褚映玉过来,张总管过来拜见,“大小姐,车已经准备好了。”
褚映玉道了一声辛苦,便带着关嬷嬷一起蹬上马车。
今儿进宫,她带关嬷嬷一起去,也是因为关嬷嬷皇后宫里出来的。
别看关嬷嬷平时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实则和人打交道也是她拿手的,有她在,能挡住不少麻烦。
马车驶出长平侯府,踏着夜色和冬日的寒意,驶向皇宫。
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皇宫。
此时宫门外停着不少车架,都是今日欲进宫贺岁的各府的车架,宫门前还有正排着队准备进宫的命妇们。
褚映玉扶着关嬷嬷的手下车,过去排队。
在一群或上了年纪、或年岁不小的命妇之中,突然出现一个年轻的姑娘,还梳着未婚姑娘的头发,而且这年轻姑娘身边也没有什么长辈领着,不免引起众人的注意。
直到一道和气的声音响起:“褚姑娘,你来了。”
褚映玉抬头看过去,发现唤她的是端亲王府的太妃,忙过去给她请安。
上次进宫谢恩,端亲王太妃和太后的一问一答,给她留下极深刻的印象,不管端亲王太妃此举是否是得了太后的授意,褚映玉都要承她这份情。
端亲王太妃是个和善人,声音慈蔼,笑着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
褚映玉温声解释,“家母卧病在床,府里也没什么长辈,只好让晚辈一人过来了。”
那些竖起耳朵偷听的命妇们闻言,不禁在心里嗤笑。
什么卧病在床?都一个月了,这病也应该好了罢?
只怕是长平侯夫人丢了郡主封号,面子过不去,是不想出来让人笑话罢?谁不知道长平侯夫人爱面子,做什么都要周全、妥贴,以前攒足好名声,还常得太后夸奖,不知让多少人羡慕嫉妒。
年前出了那样的丑事,太后震怒,禠夺她郡主的封号时,其中就有一个教女不严的罪名。
以前那些看不惯孟蓉的人,现在可乐了,都巴不得哪天见到孟蓉时,能当面好好嘲笑她一番。
端亲王太妃是个厚道人,自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言他人之过,只道:“原来如此!不如等会儿,你和老婆子我一起去给太后请安罢。”
褚映玉没有拒绝,有些羞涩地道:“那就麻烦您了。”
“说什么麻烦?你是个好孩子,莫怪太后和皇后娘娘都喜欢,老婆子我也喜欢得紧。”端亲王太妃笑着拉她的手,还转头问儿媳妇端亲王妃,“你说是不是?”
端亲王妃笑着应是。
这对婆媳都拉着褚映玉说话,一派和乐融融。
周围的人看到这一幕,哪里不知道端亲王一脉这是捧着太后呢,同时也是做给她们看。
连太后和皇后都满意褚家的大姑娘,她们若是再拿褚家二姑娘和七皇子曾经有婚约的事说项,说褚大姑娘不好的,岂不是质疑太后和皇后的眼光?
如今太后是巴不得所有人都忘记当年她给七皇子乱点鸳鸯谱的事,只想坐实她一直想给七皇子定下的姑娘是褚家大姑娘这件事。
众人不想触太后的霉头,也不想得罪皇后,皆纷纷附和。
等褚映玉跟着端亲王太妃一起进宫,沿途遇到的命妇们都朝她笑得极为和善。
褚映玉也回以腼腆羞涩的笑容。
命妇们进宫后,被引到一处宫殿稍作歇息,等候太后的召见。
不过褚映玉没和那些命妇坐到一起,而是随着端亲王太妃一起先去给太后请安。
此时太后的宫里坐了不少宗室的女眷,都是那些年纪大的、辈份高的,也是太后最先召见的。
褚映玉这么一个年轻小姑娘,夹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太后看到她,便笑道:“哎呀,映玉来啦,快过来给哀家瞧瞧。”
褚映玉腼腆地上前,太后拉着她又是一顿夸。
今儿太后宫里的人比上次她进宫谢恩时还多,太后拉着她一个劲儿的夸时,附和的人也多。
太后的年纪大了,圣人又是个孝顺的,大伙儿面对太后时,也都是捧着她多,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太后夸完人后,也没将人留着,而是叫来一个宫人,将褚映玉送去坤宁宫,“好孩子,你去看看皇后罢。”
褚映玉温顺地应一声,跟着宫人离开。
等褚映玉来到坤宁宫时,天色已经大亮。
她刚下软轿,一道声音响起:“七殿下。”
褚映玉抬头望过去,便见到立于宫门前的男人,他今天穿着皇子朝服,身姿昂扬,一身清华贵气。
他朝她望过来,那双幽深冷冽的眼睛,落到她身上,沉沉的,蕴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褚映玉微微一怔,若不是了解这人,她都以为他是特地在这里等她的。
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倒也未曾多想,上前给他行礼请安。
随着她的靠近,她又嗅闻到属于他身上的那股淡淡的冷香,侵袭着她的神经。
褚映玉没有抬头,看不到他的眼神,也没看到他的衣领下那微微滚动的喉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