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沙娜的父亲看到了沙娜。
她父亲跑过来,大骂着打了沙娜一个耳光,要扯着她回家。
沙娜大哭着猛烈挣扎。鸭子说,当时他已经看到了从新码头方向开过来的那辆车,雪白的车灯光照得他心慌。他担心沙娜会在激动之下,跑到路中间,他很想提醒。可是,他不敢。他一辈子没有怕过几个人,但他实在是怕极了沙娜的爸爸。沙娜爸爸的心思现在还放在女儿身上,没空管他,他当然更加不敢主动引起沙娜爸爸的注意。毕竟他只是一个18岁的孩子,还不是一个真正有担当的男人。而且,当时沙娜的爸爸双手都紧紧抓着沙娜,鸭子认为凭沙娜爸爸的力道和盛怒之下的掌控,娇小的沙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挣脱得开。
按道理应该是这样。
只可惜,几百年前,我们省闹了瘟疫,死了很多人。有一个游方的道士经过,告诉了这里的人一味专治这种瘟疫的药,叫做槟榔。瘟疫过后,吃槟榔的习惯在我们省根深蒂固地流传了下来。沙娜的爸爸就是这种习惯的忠实拥护者之一。
也许是嚼着一大块槟榔不好骂人,也许是某一根细长的槟榔渣扎进了牙龈。总之,在那一秒钟,沙娜的爸爸张大嘴,抽出了抓着沙娜的右手,将指头伸入了口中。
右手抠嘴了,左手就没有办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女儿。痛哭的沙娜拼尽全身的力气,一把挣开了父亲那只如同枷锁般箍住自己的左手,大叫了一声:“我就是不回……”
她如同扑火的飞蛾,转身跑向了前方自由的光芒。她口里的最后一个“家”字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另外一连串更为尖锐的声音震彻了安详古老的九镇。
“噶!”
“砰!”
“吱……”
“嘭嘭……”
剎车声、撞击声、硬物卡住了轮胎后,轮胎的强行滚动声以及轮胎翻过物体之后,落差造成的车体与地面的碰撞声……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鸭子的心情,没有人可以了解到他的痛。
我只知道,当第二天,我收到消息,意识到那个喜欢睁着大眼睛看着我,细声细气地喊“三哥”的女孩就这样走了的时候,我痛彻心扉,痛哭流涕。
我都如此,何况鸭子。
鸭子消失了。
沙娜出殡的时候,他没有来,我们几个人本来想代表鸭子,也为了过去几年沙娜带给我们的美好与快乐,一起去送她上山。刚到她家门口,我们就被沙娜的家人连打带骂赶了出来。无缘无故被人打了,我们却没有感到任何的委屈,就连何勇,绝对不能忍受被人欺负的何勇,也神情呆滞、默不作声。
我们只是希望,这件事里面的所有人都能过得开心点,如果我们被打,能够让他们舒服一些,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可是,鸭子却依旧消失了。他消失了大概有一个星期。
我们在找他,唐五在找他,他家里人在找他,沙娜的家里人也在找他,就连九镇派出所的警察也在找他。
一个星期之后,鸭子的妈妈已经绝望到濒临崩溃,开始胡言乱语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回到了他熟悉的世界当中。
他甚至在一大清早就赶到了收购站上班,我们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他却像没事一般,脸色平静,居然还对着我们笑了一笑,打了个招呼。
只是他消瘦得吓人,之前没有觉得鸭子长了多少鬍子,一个星期不见,我们却发现他脸上居然已经是鬍子拉碴了,原本丰润俊秀的脸颊已经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从他的眼睛里面看不到悲伤,也看不到任何的光芒,混浊得像是两颗蒙了灰尘的石头。
“鸭子,你还……”心直口快的一林下意识地想要安抚一下鸭子。
唐五猛地咳嗽了一声,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一林将嘴里的话吞了回去。
“鸭子,你等一会儿就帮我把这几个筐抬出去一下,好不好?”唐五语调极其平常地对着鸭子吩咐。
我却没有半分感到唐五的刻薄无情。因为,正是唐五这句看似无情的话让所有人都躲过了那些不敢说、不敢提,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却不知道如何避开的痛苦,化解了空气中的悲伤与尴尬,给予了包括鸭子在内的每个人些许苦涩的轻松。
鸭子完全不说话,干活,坐着,干活,坐着。我们也不敢去找他交谈,沟通在那个上午变得那样地艰难。
直到沙娜的父母、亲戚赶来。
“你个不得好死的,你还我的女儿啊!”
在忙碌中,我突然听到了这么一声惨绝人寰的哭诉,悲伤、痛苦以及刻骨的仇恨在这短短的一声中表露无遗。
我知道大事不好了。还没等我完全抬起头,鸭子已经被人群重重包围了,一片惊天动地的怒骂、痛斥声在厮打中爆发了出来。原本喧闹的大街却奇异地变得安静,每个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动一静间,气氛是那样地诡秘难言。
何勇与北条试着去拉开那群激动的人,却被毫不留情地推开。
我们剩下的几个也想试着去劝劝,被唐五阻止了。我们就那样看着鸭子像是一条狗般在人们的拳脚之下滚来滚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殴打终于开始消停,最后,沙娜的爸爸也被身边的亲戚拉开了。街道上,除了依旧瘫坐在一旁的沙娜妈妈嘴里发出的那种听不清是哭泣还是念叨的声音之外,终于安静了下来。
透过不再密集的人群,我看到鸭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身体周围的水泥地上已经血迹斑斑。又过了几秒钟,鸭子动了,他挣扎着坐了起来,然后他再挣扎着跪了下来,就跪在了沙娜爸爸的面前。
“咚咚咚……”
就在粗糙的水泥地上,鸭子接二连三地磕起了头,好像脑袋已经不再是他的,他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每一次抬头,我都能看见他额头与地面上的血迹更多了。
我又想过去,唐五再次阻止了我。
磕了七八个头之后,已是极度虚弱的鸭子撑不住了,身体都开始摇晃。他对着沙娜的爸爸说:“爸爸,对不起。今后,我就是你的儿。”
没人会想到,这句话居然又一次惹火了刚刚开始冷静的沙娜父亲,他疯狂地扑向了鸭子,一把将鸭子摁在地上,嘴里不是哭喊,也不是骂人,却像是释放着什么一般地号叫着。随着号叫,他一拳连着一拳,打向了鸭子的脸庞……
我看不下去了,我决定不再顾忌唐五的阻拦。可我还没有动,另外一个人动了。何勇,一直以来与鸭子关系最好的何勇。他跑了过去,一把推开了骑在鸭子身上的沙娜的父亲:“妈的,想要搞出人命来?”
何勇这句话引起了巨大的反应,本已安静下来的沙娜家人再次愤怒起来,纷纷扑了过来。
随手拿起身边的一根扁担,我朝着何勇、鸭子就跑了过去,眼角看见几个身影也同时奔向了那里。
这次,唐五并没有阻止我们。除了唐五、秦三、老一哥之外,我们所有人都挡在了鸭子的身前,沙娜家人的表现彻底激怒了我们,我们没有办法继续忍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