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在唐五两次涨价之后,市里人的收购站里,突然多出了一些工作人员。新来的那几人都是与我差不多年纪的小青年。闲暇间,彼此偶尔对视,他们看我们的表情中除了带着一种好斗之外,还隐隐有些市里人看乡下人的居高临下。而且,这批人好像很少真的去做收购站的具体事务,与我们几兄弟一样,他们整日都很清闲,三三两两地找个角落坐着,聊天、打牌。
面对这样的状况,别说唐五,就连我这个打工的人,也不免起了一种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的心态来。
按道理来说,毕竟市里人是外来者,强龙不压地头蛇,办起来应该会比当初的袁老闆更加方便。虽然我每天都能感受到唐五心底的焦急与恼火,他却一直都表现得非常克制,好像始终在顾虑着什么东西,并没有一丁点像之前对付袁老闆一样,示意我们找点事,硬碰硬地赶走那帮市里人的意思。
虽然唐五没有透露任何的东西给我,但是根据观察到的种种现象再结合之前秦三给我说的话,我认为,这些人的背后也一定有着一帮势力在支持,而且这股势力并不会比唐五弱。目前局势只是彼此之间一种极为脆弱的平衡,而这种平衡总会有被打破的一天。
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我知道这将又是我的一个机会。我也预想到迟早会与市里人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但是,我还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的水会那么深,深到要靠唐五亲自出马摆平,深到会牵扯出日后那两个一前一后掌握了我半辈子命运的人。
35公里外的江湖
我们的生命中,每天都会有无数的偶然发生。当这些随机的偶然连成一串,降落在各自的身上,就组成了这个生动的世界。
当我坐吃等死,拿着唐五每个月发下来的工资虚度着生命的时候,当唐五一筹莫展,眼睁睁看着大把的银子从手边被市里人夺走的时候,我们都想过要改变。但是,我们都不会想到,改变这一切的是某个冬夜,在距九镇35公里之外的我市中心某家饭店大厅里,一个不入流的小混混无意识的一瞥。
这一瞥是个传奇。
因为,它所引发的那些阴险、悍勇、义气、智谋……让它本身就已经成了一个传奇。一个至今仍然流传于我市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比起经过艺术加工的电影、小说都毫不逊色的现实传奇。
下文是结合当事者日后的口述与多个版本的传闻而来:
那天很冷。
四个年轻的后生顶着寒风走到了位于我市中心地带某家餐馆的大门前,他们刚刚达成了一笔数目大到足以让他们生活开始改变的生意。
所以,他们准备庆祝一番。
最先进来的是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小青年:国字脸上浓眉大眼,再加一个又大又直的鼻子;额头开阔饱满,一眼望去,颇有几分英气;目光凌厉凶狠,颇似斗鸡,配着本就高大健硕的身材,更显得咄咄逼人,一副天神下凡、恶煞降世的模样。不过细看之下,这些许的英气却被那不伦不类的大光头与脖子上用一根红线吊着的大玉牌给完全破坏掉了。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稍微年长,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他个子不高,无论打扮还是长相都非常平凡,就像是街头随处可见的某个路人。
奇怪的是,当这个男子走进饭店的那刻,其他三人无不将手挡在两扇门上,态度恭敬,而这人也并无半点客气之意,神态自如地走进门来。坐在一张靠窗位置上,他们边笑边谈,酒菜上齐之后,其中三人开始举杯向个子最为矮小的男子敬酒。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喧闹的大厅另一边,饭店的大门再次被人打开。
这次进来的是三个年纪轻轻却尽是油滑之气,一看就是流子的人。
他们选择了靠近楼梯的位置。
点上酒菜之后,这三人当中的一个在无意间巡视大厅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另一角上先前进来的那四位,顿时眉毛一扬,凝神片刻,脸色大变,回过头压低声音,向周围同伴说道:“哎,你们看,你们看,那边,那边靠窗户的地方。”
其他几人全部都将脑袋偏了过去。
“小心点,莫被发现哒。”
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对视了片刻,大家都将自己的脑袋凑向桌子中心。一阵耳语之后,其中一人站起身来,目不斜视,匆匆开门而去。
饭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人来人往中,没有谁会注意到谁已走开,谁又进来。
先前进门的四人当然也就不曾有丝毫地留意,坐在大厅另外一端楼梯附近的一桌人早就不知何时已悄然而去。
晚上十点多钟,他们终于填饱了肚子,也尽了兴致。那位矮个男子喝得太多,尿意上涌,去了趟厕所,其他三人则在买完单之后,谈笑着先走出了饭店大门。
饭店里面喧闹聒噪、油烟混杂的世界随着大门的关闭蓦然远去。清冷的夜风袭面而至,个子高大、面貌凶狠的年轻人迎着风,无比惬意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从口袋里面掏出一盒烟,拿起一根,靠在路边栏杆上,点燃。
远处人家训子声、电视机声、汽车鸣笛声等等,随着寒风依稀送到他的耳边。不知想起了什么,昏暗中,年轻人嘴角仿佛露出了一丝讽刺般的冷笑,重重吐出嘴中烟,他抬头看往前方。
街上偶尔路过的归人面色倦怠,步伐匆匆,每个人的身影在路灯的照射下,缩短拉长,犹如鬼魅。
那个年代并没有现在这般丰富多样的夜生活。这个时辰了还在街上的,通常都是些疲于奔命、艰难求生的苦命人。
所以,高个年轻人很快就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离他们一二十米远的街对面,聚集了黑压压一大帮人。这帮人的神态并不如路人那般的麻木疲惫,亦不像归者那样行色匆匆。
当他望过去的时候,那帮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齐刷刷抬头看着这边,与他对视。一双双眼眸在夜色闪闪发光,兴奋而又疯狂。
多年来刀口舐血的生活所造就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警惕感,伴随着一股寒意,暴风般席捲了年轻人全身上下每一粒细胞。他下意识地准备招呼另外两位站在身边不远处的同伴,却在同一时间听到了一声震彻长街的大吼传来:“龙袍!”
几乎是凭着本能,将手上菸头一扔,他飞快转身,沖入了饭店大门。在他打开大门,顺着门旁买单的柜檯,笔直冲入大门对面的厨房时,先前那个矮小男子刚好走出了位于大厅另一端的厕所。本来高个子年轻人发了疯一般风驰电掣的冲过大厅,所引起的动静完全足以引起他的注意。可惜的是,他偏偏没有注意到。
因为,就在他的旁边,一桌人在大声划拳;而他,在低头繫着腰间的皮带。
矮个男子嘴角挂着一丝恬静从容的微笑,双手推开了饭店大门。接下来的半秒钟内,他的笑容连带着他的整个人都僵住了。
因为,一幅让他醉意醺然的脑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却直接震撼到了他内心深处的画面出现在了眼前。
店前方三四米远的街道中心,一扫平日深夜孤寂冷清、月寒人稀的场景,无数人影各自狂奔,大呼小叫,混乱之极。长长的街道靠左端,片刻前还在与自己谈笑自若的两位同伴一前一后,飞快远去。他们身后,一大帮人手提长刀,紧紧追赶。路旁行人惊呼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