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消息沟通的时间差在这种时刻产生了致命后果。
朝廷想平抑粮价?皇帝本人想?
那又怎样!
历朝历代,皇帝无法称心如意的事情多了去了。
总有人觉得这一次始终是能赢的,哪怕他自己做了那只被杀的鸡,猴们最后在大局上仍旧能赢。
这么上千年来,很多明证了。
泰昌元年四月十七,今天皇帝至少在一件事上是可以称心如意的。
从正月十六入宫,秀女们经历了三个月,昨天总算是完成了最后的筛选。
今日皇帝点选后妃。
一道旨意,娇娥绝色呈选入宫,任君拣选、快意品评,这是天下臣民对皇帝的孝敬。
您又回报了什么?为刚刚超过一两银子一石的粮价如此不依不饶?
乾清宫内,两位太后都来了。
正殿外的屋檐下,挂着大红彩绸。
乾清门通往正殿那条高出旁边院落一些的甬道上,进入乾清宫正殿所在的石台处安置了三面屏风。
靠北两面,留出一个过道;靠南一面,又遮住了后面的甬道。
屋檐下居中是御座,面前有一个案桌。
左右两边,王喜姐和朱常洛的生母都坐在那。
“画像皆在此处。”王喜姐面带微笑,“皇帝尽可先看看,若以为不妥,此时尚可另选她人为前三之选,再当面赐宝以定位序。”
“母后所选,皇儿岂能不安心?”朱常洛先说了说,而后还是看了看,“只是先看看这前三出身如何、评断如何。中宫之主,还是性情为重。”
于是静静看了起来。
心里则想着不久之前报到他这里来的事。
天亮后的京城里,大小粮店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姿态。
依旧开门营业的,粮价总算都跌回了十三钱到十五钱一石不等。
可与此同时,京城又有大约四成的粮店全都闭门歇业,挂了个“新粮售罄”的牌子。
售罄,呵呵。
如今京城百姓只怕都迷糊了:粮价到底会不会涨?怎么有些店降价了,有些店却没有新粮卖了?
秦永宁那边听到了回报只一拍大腿: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招?
咱也不赚钱了,咱不卖了,总不能逼着卖吧?
谁犯了法?
内阁那边,三个阁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今天自然是不能去打搅皇帝的,可皇帝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米麦豆黍,眼下也只是大米行情略有上涨。”沈一贯看着王锡爵,“元驭兄,是不是劝一劝陛下?”
“此前本无需劝,现在也不必劝了。”王锡爵摇了摇头,“闭店歇业,这便是下战书了。”
沈一贯为难地看向申时行。
“……陛下要从这京城米价上再做一篇漕河与江南的文章,此事确实已不用劝了。”申时行叹道,“都说千里不运粮,自江南抵京,每运二石粮就要耗去一石。若非江南有一两金花银折出的四石粮,京城米价又如何只是这么点?”
折成金花银的粮食成本确实低,只有四钱银子一石。
然而江南有能耐运作这些粮食的,自然还要再额外付出一部分成本。
若想让这些粮食的利润最大化,还是要运到北边才行。民船输运,中途七大钞关,综合成本算下来又不如和漕军合作。
总之到了京城,一石米的纯粹成本确实已经翻了一倍有余。
在京城做生意,店租、契税、各方势力打点好,还要雇伙计,算上各种各样的隐形成本,京城米价在一两银子左右一石实属正常。
王锡爵却不同意这一点:“这回不同。事虽因登极诏不言蠲免而起,这回米价涨起来,便是有人蓄意谋划。以京师安稳相挟,哪怕米价还没过分,真掂量出来又是何等罪过?”
“……也不知陛下将如何应对。”
有人带了头闭店歇业,只怕随后还有跟着一起这么做的。
这已经是打定了主意先耗着:昌明粮行若是有能耐,尽可一力支撑京城这百万人丁的口粮看看。
能撑三个月,能撑半年、能撑一年吗?
不做京城粮食的生意了行不行?
“皇帝,可是不妥?”看皇帝一直看着三人的画像不说话,王喜姐小心地问了问。
经过重重筛选,王安那边主持着经过了相面再定下了最终的五十人名单之后,是两位太后从中一一召见,选出了三人。
除了那出身山西的介休范氏,王喜姐自然担心皇帝不满于另两人的挑选。
“……并无不妥。”朱常洛回过神来,对田义点了点头,“让她们三人先过来吧。”
“是。”
田义朝屏风那边的王安示意了一下,王安则站在屏风旁边脆声喊了起来:“陛下有旨,介休范氏、大兴郭氏、宛平刘氏觐见。”
乾清宫院内的甬道上面,实则五十人都候在了那里。
听到声音,范思容屏住呼吸,和另外两人一同拿着团扇,依据这段时间以来练习的步伐和体态缓缓走向屏风。
在她们的身后,其余人只能羡慕地看着她们三人消失在屏风的前面。
那三人,就是一后二妃,已经注定要居于众人之首。
朱常洛暂时把心神专注了起来,看着渐渐走到台阶下面的三人。
山西那边呈选的十人,最终只有两人进入了这五十人的名单。
而其余四十八人里,因为这一次特别的安排,倒有二十一人是军籍出身。比例虽然高于以前不少,但也看得出来也许家教有关,进入最终名单的比例远低于初选时的比例。
最后被两位太后挑选出的这三人里,山西介休范氏范思容名列其中,出身民籍。
大明并没有专门的商籍,它只是民籍里的一个世俗称谓。
宫廷画师所绘画像自然比不上后世照相机,朱常洛倒只是对相貌略扫一眼,此前一边想着京城粮商们的应对,一边看的还是她们这三个月所得到的评语。
能走到最后一关,评语都不差,都是好词。
或者说,如果不够懂礼、忍让、恭谨、镇定,也不可能走到最后一关。
除了范思容,另外两人一个是大兴县人,姓郭,闺名郭兰芝。出身亦是民籍,家中曾祖辈出过一个举人,但如今无一人有功名,她父亲郭维城已经考到四十一岁了,还没能成为秀才。
另一个是宛平县人,姓刘,闺名刘依。她家里却是军籍,有个河阳卫世袭正千户的官职,父亲刘应元如今在南城兵马司当差。
现在她们已经并排站在了朱常洛面前十余步的地方,一人着红,一人着紫,一人着白。
她们的身段自然掩于精心准备的新衣之下,脸庞也被团扇遮挡着。
“往后便是伺候皇帝的人了,也无需羞怯,把扇子放下来,让皇帝好生瞧瞧模样吧。”
王喜姐开了口吩咐,只盼这桩事早点定下来。不管皇帝看了她们三人的模样心里中意,还是想换其余的人为后妃之选,她都没什么想法。
“……是,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清脆的声音里,三个人都缓缓地把团扇落到了胸前,但仍旧都低着头。
“陛下。”田义托着一个盘子,“走近些看看吧。”
朱常洛点了点头,站起来后先向两位太后行了行礼,这才往三人走去。
田义跟在后面,盘子上面放着三样物事:一个镶玉如意,一个缀珠簪子,一个绣花荷包。
镶玉如意赐给谁,那谁就是皇后了。
朱常洛往三人走去,也观察着三个人的样貌、神情。
哪能一眼看得透呢?
皇帝有命,自是予取予求。
她们是柔弱。既已入了宫,经过了这几个月的筛选训练、勾心斗角之后,面对更加叵测的将来不论是不是已经心有不愿,那也只能依从。
而他的臣民,心中若有怨气,却敢于让皇帝看看紧闭的店门,以示抗议。
用强?
朱常洛心里有了定见,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这过程才最最有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