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请问夫子,」梁成显然不够满意,「为何又有洪涝天灾,地动山摇?如果是罚罪,为什么侯王有罪而万民遭殃呢?」
我微笑道:「谁跟你说罚的是侯王之罪?」
「不是么?」梁成惊讶道,「宋钘子和尹文子都说那是上天对不义之君的惩罚警示。」
「固然如此。」我道,「但是那些因此而死,流离失所之人,也是有罪。」
「那些无辜之人罪在何处?」梁成追问。
星火燎原 第10章 第九十三 共济(一)
「若是明知君侯不义,只知道託付天罚而坐视,任由其鱼肉,如此正是纵容不义,乃是比君侯之不义更大的不义!」我转而对六人道,「故而禽子要我墨徒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惩恶制暴,不落人后。」六人俯首拜答。
梁惠显然不认同,继续发问道:「君侯不义,必然有残虐酷民之行,使得人生死两隔,家破人亡。百姓坐视,只是因为胆怯,又力所不逮,为何反而罪更大呢?」
「你说是说君侯不义,害百姓而利一家。百姓不曾害人利己,反而罪大,没有道理,是么?」我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刚好也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正是此意。」
「非也!」我振声道,「今有强人当市杀人越货,而其邻人不闻不问,皆惧怕强人手里的刀剑,使得强人满载而去。后来呢?」
众人一脸迷茫。
「后来那个强人必定觉得这是生财之道,反正面对的只是敢怒而不敢言更不敢动手的懦夫,他就会再犯这种罪过。非但他一个人,其他心存恶念的人也会起来效仿,最后就是强盗遍野,民生困顿。」我停了停,又道,「现在你们怎么看?是杀一人罪大,还是让天下盗贼横行罪大?」
见梁氏兄妹陷入沉思,我又道:「天命也好,鬼神也好,都只能在冥冥中作为,他们以天下为私,故而无私,非人力可求、可拒。子墨子强调天命鬼神,乃是让智者有所依止,愚者有所敬畏,强者有所忌惮,弱者有所仰仗。有依止则信念坚定,有敬畏则有所不为。有忌惮方能制心中恶暴,有仰仗方能弘扬大义。」
「谢夫子开示!」南郭淇率先拜倒,也不知道他听懂了多少。
「再敢问夫子,墨子谓:『人不分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然则人有智愚之分,德有贤与不肖之别,为何都是天之臣?既然为天之臣,司命何以差别如此之大?」梁成貌似钻研过墨学,张口就能原文引用。不过他盯着《天命》篇问,显然是读到这里而产生了疑惑,最终没有投身墨门。
「天之臣远不同于王侯之臣。」我道,「王侯之臣必有品秩高下,必有薪俸多寡,必有分职别司。而天之臣则不然。天之臣无高下品秩,无分管职分,唯有八个字:『天赋之权』,『替天行道』。」
「何谓天赋之权?又替天行何道?」
「生生!」
天道贵生。
人人生来有生存下去的权力,这就是最基本的人权。人要生存,势必面临资源的争夺,这时候要秉持的「道」也是「生」!要让别人足够生存,要让自然界能够滋生出自己为了生存而掠夺的资源。
「这也是子墨子提出『节用』的缘故。」我环顾一周,对梁成道,「圣人立言,必循环互证,前后呼应,只钻一篇一句,则失了统观之大义啊!」
梁成满面通红,双手撑地,激动道:「今日之前,某就如山径之蹊间,久而不用,茅塞之矣。今日听闻夫子『生生』之论,方才顿开!」梁成激动道,「成愿追随夫子,求夫子收入门墙。」
这个啊,我心理压力很大啊!
庄子让我找南郭子淇,其实只是帮我找了个「身体」。我称墨子为「子墨子」,开始是套近乎,现在听起来就有些变味了——只有得了师承,才在先师的尊号前再加一个「子」。我一个没有得墨家传承的人,说穿了就是个「伪墨」,再开门收徒就有些无耻了。
说来这也不是我故意的,道家之说是根本之学,有了那个底子再去读别家的学说,都可以深入浅出,自圆其说。就像有小无相神功打底,用什么招式就是什么招式,谁都看不出真伪来。
不过想想现在墨学败落,我要是以墨者的身份广开门墙,子墨子的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吧!
应该会吧?
墨先生,我只是随便问问,您不用亲自来跟我说。
听到梁成要求入门学习墨学,梁惠有些着急,这从她局促不安的表情和小动作上就能看出来。她没有直接劝她哥哥,而是对我们的苦守墨律提出了质疑。当今的墨家学者早就已经不再像墨子那样一副贱人的装束,他们乘高车,衣着锦缎,脚踏丝履,只要不蓄养歌姬乐女就已经算是很清正的墨者。
「那是自欺欺人。」我毫不客气道,「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居于高楼广厦之中,其气质自然会雍容。得嘉柔甘饴之供养,其身体自然美丽。以雍容美丽出入朝堂则可,却如何深入下里乡人之间?我墨学是天下人之学,由贱而贵,由下而上,由江湖而庙堂。贱、下乃我墨学之根本,他们此举自断根源,岂非子墨子所谓『本末倒置』乎?」
墨子是反对性善性恶之论的,强调后天环境对人的影响,最着名的比喻就是白丝入墨则墨,入黄则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