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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向邹衍道:「有宋人患头风之疾,扁鹊为之开了药,叮嘱他每日一付,连服十日。宋人遵医嘱,十日后果然痊癒。他的邻居说:『你真是笨啊,明明只要喝第十付药就能痊癒的,何必喝前面九付。』请教邹子,以为此邻人如何?」

「此人谬矣,」邹衍小心翼翼道,「若非前面的九付药去了疾病大半,仅靠最后一付药也不可能让他痊癒。」

我笑道:「兼爱就是那第十付汤药。没有自我磨砺,笃行墨教,就如同没有前面的九付药,自然不可能达到兼爱的境界!这就是我对于邹子你的回答,鄙人只是一个粗鄙无文,见识狭隘的墨门初学,远远做不到兼爱天下。如果我说我已经做到了兼爱,那是撒弥天之谎,欺骗天下人。让你失望了。」

邹衍更加侷促了,刚鼓起一股气要说话,我已经用大音量压住了他的话头,趁胜追击道:「然而天下之病就在于某些人不相信第十付药能够让人痊癒!他们固执地只肯吃九付药,留着最后的病根不除,而对别人说:『天下怎么可能有能够去除病根的药呢?必然是医工胡言乱语!』诸君子都是学识过人之辈,以为这种人是智是愚?」

抱歉,我就是在逼人表态。

你们如果说这人是智者,不愿意相信兼爱,那我也没办法,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你们觉得这人虽然有点二,但还是愿意尝试一下第十付药,那么墨门欢迎你。

南郭淇跳了出来,扯着大嗓门喊道:「就算兼爱再难达到,淇即便九死也要磨砺自己,最终兼爱天下!」

「兼爱天下!」墨学门人齐声高呼起来。

呼声良久不衰,地震山摇。我站在台上,看着一张张狂热又有些稚嫩的脸,一股热流在胸中激荡。这一刻我没有想到墨子,反倒意外地想起了苏西。她好像比我还要欣慰,在虚空中朝我微笑。

若是墨子说的鬼神真的存在就好了……

当呼声散去,我背诵起《兼爱》中篇,其中墨子说「今诸侯独知爱其国,不爱人之国,是以不惮举其国以攻人之国。今家主独知爱其家,而不爱人之家,是以不惮举其家以篡人之家。今人独知爱其身,不爱人之身,是以不惮举其身以贼人之身。」这段固然指出了天下大害在于「不相爱」,但也肯定了诸侯爱其国,家主爱其家,人爱其身。

只是你可以做得更好点!

「如燎子所言,是认同孟子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一直站着的邹衍又问道。

我摇了摇头:「爱则唯一。」

孟轲说的推广出去的仁爱,看似很美,其实还是不离儒家的「礼」。所谓「礼」就是「离」,各阶层相离,各司其命,这就是礼。如果不相离,则是非礼。这就是为何周公连儿子哭父母,孙子哭祖父母的哭声都做了区别。所以孟轲推及给「人之老」的并不是爱心,而是行为。

他的那两句话换个语境就是:因为我养狗,所以不忍心吃狗。

他对其他的狗并没有爱,只是出于关联心理产生的貌似爱的行为。

所以他不说「爱吾幼以及人之幼,爱吾老以及人之老」。

「胡说!」另一个佩剑的儒生听我说完,尖叫着站了起来,「你在诽谤我的老师!」

「孟子是当世大贤人,」我严肃道,「他奉行自己的主张如同脚踩在鞋里一样没有间隙。按照他的话,爱齐王也要推广到燕王,但是燕国子之之乱的时候他却谏言攻打燕国,夺了燕国的国宝。那么我反推过来,是否他不爱齐王呢?是否也希望齐国的国土被外国攻打,国宝流落他姓的宗庙?」

底下静寂一片,一脸欲辩无言的是儒生,他们又不能否认孟轲是贤人,更不能承认孟轲说一套做一套。我这也算间接帮夷之报了仇,墨门学子脸上都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我又道:「其实我相信他是真的爱齐王。因为齐王给他上大夫的爵位,数千钟的俸禄,言听计从,支持他宣扬自己的主张,所以孟子一定很爱齐王不会有假。那么他为什么还会做出那种事呢?正因为他推广的行与对齐王的爱相牴触啊!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捨弃『行』而维护『爱』了。」

孟轲先生,你若是反驳这段话,恐怕对你的仕途会很不利哦。莫谓仆言之未预也!

我回头看了一眼激动不已的诸位墨者,决定给出最后一记,借着这次儒生的发难完成华丽的逆袭。

我对邹衍和那位不知名的孟轲弟子道:「在下不敢以自己的卑贱之躯玷污孟子家的厅堂,但又迫切渴望得到大贤人的指教,所以恳请二位替在下请教孟子:人之初,其性本善,为何刚出世的婴儿半夜哭闹,丝毫不顾及父母辛勤整日呢?这婴儿的本性真是孝么?又有双生之子,为了占有母亲的乳汁而互相拨打抢夺,为什么不讲丝毫的谦让呢?这对双生子的本性真是友悌么?」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孝悌是仁的基础,性善论是礼的基础。孟轲先生,我的确无法解决这个难题,只好交给你了。

我本来只是想难为一下孟轲的。这个婴儿的例子是荀况先生作为性恶论的理据提出来的,千百年来儒法争议不休,从来没有人能够完满地解决这个难题。孔子只是说「性相近,习相远也。」并没有说是善的相近或者恶的相近。子思说「天命谓之性」,直到孟子才说「性本善」,这也是后来他有资格被人誉为亚圣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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