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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回信给尹文子,说了一句很快就传遍齐国的名言:先圣先贤犹如岱宗,小可万幸立于山巅而已。

这封答对信很快就在学宫附近传开。我很惭愧,自己居然没有想到用尹文子来炒作。可能多年的战国生活让我有了一些底线和节操,忘记了「人生无处不营销」的功利原则。

是尹文子让弟子们传阅,从而散播开来的。

他还就我的答覆对弟子们说:「这才是一代宗师的胸襟气量。」

我很迟钝地在三天后开讲时才知道这件事,因为那天来的人比之前两天多了数倍,以至于围幕里站都站不下。原本足够宽敞的旷野,在上千人的拥挤之下,竟然如同陶邑的街心小广场。

为了能够扩音,我在临时搭起来的木台背后竖起了帷幕。又让人搬来五个大陶缸,浅浅埋在木台前方,作为传统的扩音设施。最后我还拎了最大号的铁皮扩音器,登上木台,很快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回响在稷门外的原野上。

所有人都轰动了。

不单单是因为我的开场白,而是他们从未想到有人的声音能传得这么远。

这就是科学的力量,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世人,墨者掌握着这种恐怖的力量!

我都忘记这一天我讲的是什么了,反正大家只要听到我说话就会很激动。好几次我都只能停下来,寻思到底是自己讲得好,还是他们又被什么东西刺激了大脑神经。好不容易讲完这堂课,我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让南郭淇他们去查查,到底怎么回事,今天居然来了这么多人。

于是,他们带回来了尹文子书信的故事。

很快,他们又带回来了另一篇文章,属于挖坟掘墓类的行为。

说起来那时候我还在山中求学,完全不知道孟子是否来到了这个世界,抑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老实说,我从未想过这个人。

那时有个被公认为墨者的人,名叫夷之,通过孟轲的学生徐辟求见孟轲。孟轲一边说「好啊,那就见一面吧」,一边又让徐辟传话质问夷之为什么一边提倡节葬,一边却厚葬自己的父母。随后两人就仁爱和兼爱的问题展开了辩论,最后以夷之告退而终结。

我不知道这则陈年公案是儒生们挖出来打我的脸,还是夷之的学生不服气,想让我替他们老师报仇。

虽然孟轲亲自写信邀请我来临菑,但是基于他对付夷之的前科,我要是去求见他,说不定还会被他拒之门外。考虑到我不能砸他家门,所以我决定不去做这种自取其辱的事。反正孟轲也不会主动找上门来,因为他赢了,没有丝毫光彩,输了却自毁一生英名。

就在我准备冷藏这件事的时候,有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人站了出来,当着数百名听课者的面,直言问我道:「稷下邹衍,敢问先生爱自己的侄子和爱邻人的儿子完全一样么!」

星火燎原 第28章 第一一一章 齐闵(一)

邹衍身高八尺,属于十分伟岸的大丈夫。他留着络腮鬍,看上去有些凶相。又因为是野外讲学,所以没有剑阁履席,很多人都配着剑。邹衍一站起来就按着剑,那架势不像是在提问,更像是要打架。

我瞬间就知道了他的立场,因为那个问题是当年孟轲质问夷之的。

一模一样,连文字都一样。

这个问题看起来很简单,实质是儒家对「兼爱」否定和嘲笑。无论是孔丘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或者是孟轲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都是先立足自己而后推及他人的爱,是有差等的爱。

我一度怀疑「老妈老婆掉入水中,先救谁」这个问题就是儒生为难墨者的。

对于儒生来说孝悌是仁的根本,所以肯定先救老妈,没得考虑余地。对于墨者来说,施于天下人的爱都一样,别说老妈老婆,就是老妈老婆老乡老外一起落入水里,肯定也是先救最近的那个。

墨者的兼爱是一种无差别,无等级,无远近,无亲疏的普世大爱。

三百年多后,有个叫耶稣的拿撒勒人也会提出这种爱,最后被钉在十字架上。

区别在于,耶稣说只有他自己有这种爱,而墨子却说全人类都可以有这种爱。

「我肯定爱自己的侄子超过了邻居的儿子!」

(除非邻居的儿子是我的。)

所有人都喧譁起来,就连南郭淇和梁成都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墨学门徒觉得我疯了,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违背墨义的话呢?儒生们先是惊愕,继而狂喜,好像抓到了我的痛脚。邹衍却像是一拳打空了似的,木然地站在原地。

「你们不想听听缘故么?」我利用扩音设备,根本不用太大声。

底下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

「因为我只是个墨学门下不成器的弟子啊!」我感嘆道,「天下有人是生来就成为圣人的么?我听说尧是二十岁时成为天下共主的,舜过了四十岁才执掌天下政务。他们两个都是圣王,如果是生而圣贤,为什么尧那么晚才禅位呢?这就说明没有人是生来就是圣贤的!」

当下这个时代,尧舜禹禅位的故事还只有儒生在传播,诸如《竹书纪年》等列国史书是明确说尧舜禹相攻而得天下。

这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我略缓了口气,道:「子墨子说的兼爱,并没有否定仁爱,只是说仁爱是初等的爱,而非终极的大爱。即便子墨子本人,达到兼爱的境界也是经历了一番磨砺,谁敢说自己生来就是兼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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