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养邑,他可以大方地给我。我要封土,他却觉得我不值得那个价格。可见让我臣事于他的理由就是简单的投入产出比。
是我太苛责了么?
只是第一次见面,我凭什么要求他像赵雍一样信任我?
我和赵雍的君臣际会,别说眼下这个乱世,即便放到上下三千年的史海之中,又有几例?
「故而请大王恕罪,狐婴不值此价多矣,大王可另选贤才以付之。」我毕恭毕敬地朝燕王行礼,告辞。
燕王职就像是被抽空了气的人偶,瘫坐在席上,一句话都没说。人都是容易看别人而未必能认识自己,他一直暗示自己是个贤德的圣主,久而久之自己都信了,突然有一天被我放了面照见内心深处的镜子,用极暴力的手段打碎了幻想出来的高大自我,有这种反应很正常。
乐毅追了出来,脸上毫不掩饰地透露着气愤。
「狐子回到赵国,莫非就能得到赵何的真心相待么!」乐毅尖锐道,「他真能不计前嫌,如同先王一般与你相交以心么!」
我停下脚步,缓缓道:「沙丘之事,对于阁下而言只是一道小坎,抬脚便迈过去了。对于狐婴而言,却是一道鸿沟。有些情要追忆,有些恨也需补偿。」
「狐婴!你何其不智也!」乐毅从未如此激动过,几乎连发髻都要被震散了。他下意识的扶了一下冠,大声道:「往事岂能追及?沉溺于过往,岂非乡里愚夫之所为!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不过是芥子鸿毛,若是不能立功建业,与蝼蚁何异!如今燕国地方千余里,披甲数十万,百废待兴,正是一展胸襟之地!你却自甘陷身沟壑!你、你、你不智!」
「乐子,人各有志,何必苦苦相逼?」我道,「恕我直言,燕国未必是坦途,赵国也未必是沟壑。未来如何,你我谁能说得清楚?」
「子非吾友也!」乐毅猛然从腰间抽出宝剑。
那是一柄燕国自己打造的青火淬锋剑,与一般铁器有着天壤之别。即便我不知道制造工艺,也知道这种材料与百鍊钢不相伯仲。
他想噼了我么?
不至于吧!
强硬的金属划过花岗岩石铺就的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你我情谊断于今日!画地证誓,永不同锋!」乐毅重重将剑掷在地上,崩起的石屑几乎弹到我脸上。
我木然地拱了拱手,转身走下台阶。
一声高亢的长啸声在我身后响起,啸声中充满了悲愤和委屈。
你有什么好委屈的?是你要跟我绝交的。
东西已经都差不多收拾好了。我让袁晗加快动作,即便乐府已经准备好了饭菜,但是我也不想吃了再走。要说我跟乐毅有多么深厚的交情那是扯蛋,但好歹也是朋友,你说翻脸就翻脸,我还胸闷呢!
大概是跟袁晗说话的时候口吻生硬了些,让这位巨汉有些紧张,做事急躁起来。我懒得说什么,自己先上了高车,等他们一装好车就宣布启程北上。
赵奢作为郡守,应当呆在造阳等我。不过他找了个藉口,带着廉颇一直赶到上谷的南境。我的车队刚进上谷就遇到了廉颇放出来的斥候,一路引领我们去了赵奢驻幕的小城。
两年不见,赵奢好像老了许多。这两年他身为上谷守,一郡兵民之事都在统筹之中。他一个从天而降的一把手,在此地也没有根基,想来不会有什么助力。上谷又是苦寒之地,风霜都染在了他的鬓角。
我们俩人握住对方小臂,互相端详,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之后,赵奢才拉着我往内堂里走,道:「阔别若斯,得无恙乎?」
「一切安好。」相逢的喜悦渐渐沖淡了阔别的愁丝,我和赵奢同席而坐,问安之后竟然相对无语。
不是没话说,而是要说的话太多,千言万语都堵在一起根本无从说起。
「你这次如何在武阳呆了许久?」赵奢首先开口,敲开了我的话匣。
我从杀了李兑开始讲起,讲到了魏无忌和乐毅的前后来访,又讲到了自己在武阳所见所闻。一直说到觐见燕王,乐毅与我绝交方才觉得口干舌燥,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赵奢默默听完,方才道:「我与乐毅交往不深,不过平日也算是承蒙他多加照顾。绝交这事,倒未必是他甘愿的。」
「莫非他有什么苦衷?」我奇怪了。燕王就算不济,也不至于要挟别人效忠吧。
赵奢的目光变得有些诡异,他反问道:「若是有人当着你的面侮辱了主父,你会如何?」
「骂回去。」我道。
「若是那人是你的好友,比若是我,你又如何?」他继续问道。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让我将心比心,别怪乐毅绝情。但这明明不是需要绝交的事啊!
「那是你和主父的事,我需要如何?」我没有顺着他的思路走,颇有些抬槓的意思。
「《国语》所谓: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赵奢严肃起来,「你当面辱了燕王,若是乐毅无动于衷,你让他如何立身处世?不信,你问廉颇。」赵奢沖陪席上大声道:「廉颇,若是我辱了你家主公,你待如何。」
廉颇双眼一眯,冷冷道:「你死我活!」
「看。」赵奢一脸无辜地对我道,「子婴,你以为这世上已经到了君臣义绝的地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