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理寺来了消息,大意是从迦蓝祭塔奉宝玉女的壁画后头,沿着那处容纳人身的窄小暗洞,一路反复凿挖,掘至塔壁,泥土松动。
竟挖出来十几具尸骨!
经仵作查验,一共八具男尸,八具女尸,死因皆是一剑透穿心肺,只一招,却是干净利落的杀招,而后被贼人塑入了泥墙内。
想来那贼人武功应十分了得。
而那八名女儿家的身份,自与大理寺所接八宗女子失踪案一一对上了。
只是那八名男尸的身份,尚未确认,大理寺将尸首的体态特征,张贴在门口,也久不见人认领。
这一日,谢行湛与杨玄泠上朝去得早,久不见回,约莫是被陛下扣在了宫中,询问迦蓝祭塔一事。
大理寺刑房前,提审许四斤的事情,便落到了陆温这处。
原本她一介女子,并无刑狱审案之权。
只是她亲自得陛下谕旨,赐给内官监总领吴若海为妻,钦天监已测得了吉日,定上元节那日,行嫁娶之礼。
待宫中迎娶之礼一过,这身娼妓的皮一脱,这陆氏女,便是清白之身,无可指摘了。
且她又是被三殿下亲赐放在谢行湛身侧,有迦蓝祭塔监管之责。
大理寺的其余几个官员便极识相,见她来此,只管奉茶上请。
她也不扭捏,径直入内,取了白布,以白巾覆面,便蹲在那十六具尸身前,仔细查验。
因失踪的两个女儿,是三日内生的刑案,那两具尸体仍旧鲜艳红润,可轻易辨出两位正是几日前失踪的官家小姐。
其余或多或少,面部多数被黄泥腐蚀得血肉模糊,难以辩看。
少女体香加之血腥气,又掺杂黄泥的味道,比之刑房内那股难以言喻,终年挥散不去的粪便汗液、乃至血肉的味道,更为刺鼻。
“劳烦林大人,将许四斤叫过来辨一辩人。”
大理寺司直林斯卿,早知陆温如今非同小可,便挥了挥手,狱丞立即去提了人。
陆温抬手,又嘱咐道:“不可用刑。”
他对陆温拱手作揖,恭敬得很:“是。”
许四斤被提来时,冷汗交加,惊恐万分,满心以为自己要赴了陈麻九的前路,哪知面前审案之人是一女子。
这女子么,他认得。
约莫是那位活阎王的贴身婢女,脾性却与活阎王不同,是个极温柔的主儿,当即松了口气。
他忙道:“不知小姐……”
他一顿,又一思忖,若只是贴身婢女,何以进得了官场?
何以进得了这牢狱刑房,何以叫那堂堂正六品的司直,也如此毕恭毕敬?
立时又伏跪在地,急急改了口:“不知这位青天大老爷,还有什么话要问?”
陆温掀开一截白布,露出里头惨不忍睹的血泥尸肉,抬眸瞥他一眼:
“过来看看,认不认得。”
他跪爬至白布处,见此形状,很是触目惊心:“回官爷的话,面容腐烂成这般模样,确实难以辨认……”
她又掀开一张白布,那尸身身量要比女子要宽阔得多,应是那几具男尸之一:
“这个人呢?”
“草民……草民不认识。”
面容腐败至此,陆温知道后头几具尸身亦是如此,问了也是白问,便从桌前摊开一卷画纸,温声唤他近前:
“那这个人,你可认得出来?”
只见那里头画了一个身穿一袭碧袍广袖的神女,梳着华贵的飞云高髻,神容端庄肃穆,色彩鲜艳明亮,面容丰富逼真。
许四斤点点头,略带疑惑:“大人,这是祭塔里的奉宝玉女神像,我日日要途径那处的,如何认不得?”
“那这个人,你可认得?”
她又摊开第二幅画卷,画中人一袭灰褐色布衣棉袍,面容清秀柔美,正穿梭于一片高低起伏的金色麦浪之中。
徐四斤皱了皱眉:“见倒是没见过,只是看着……总觉有些眼熟,可又记不清了。”
“前次还没问你,月姑娘所产女婴,你们后头是如何处理的?”
“那……那孩子连鼻息也没了,我们就只能扔在龙王庙,任由她自生自灭了……”
“后头可还去过龙王庙拜祭?拜祭时可曾见过那孩子?”
“没……没有……难道……难道……”
许四斤瞪大双眼,惊恐道:”大人所画的女子,就是,就是……“
陆温将画中女子的眼睛以上的部位,以手覆住,又问:“现在呢?”
那少女虽是一副农女寻常打扮,却面如桃夭,眸似清波,眉眼含笑,任是无言亦动人心扉。
许四斤见之,却不喜反惊,连连后退几步,不由得害怕起来:“这位仙子……怎得……怎得看起来和月娘有几分相似。”
陆温挑眉:“我再问你,你若瞒了我,都察院有的是法子叫你生不如死,明白吗?”
许四斤伏地叩首,颤颤道:“草民明白!”
“祭龙王那日,是九月初九,而那之前,可有人反对生祭一事?”
“要说有人反对,确是不多,又都是妇人,反对了也无用。”
“妇人反对无用,是个什么道理?”
“那她反对了,只要她男人同意,这事还不是得同意嘛,女人家眼皮子浅,见识也少,一听要拿人生祭,有几家都吓出了病来,再说了,她们反对,那是因为怕自己被挑去祭了龙王!”
陆温冷冷瞥了一眼那许四斤,眸中像是寒霜覆雪的锋刃:“九月九后,有无阖家迁出村落的?”
“好像有一户人家,就是当年那个老天师,也是他提出的要以鲁班秘法生祭龙王。”
“你是说,那个白发道人?”
许四斤连连点头:“他做了亏心事,定是怕了才连夜出了村,怕月娘的魂魄回来复仇!”
“九月九那日,除去月娘的孩子,还死了一个孩儿,是村头疯女的孩子,对么?那九月初九那日,生了几个孩子,你可知道?”
许四斤道:“疯姐儿的孩子,其实不该是九月九生,该是十月!是因为前头月娘的孩子是个死胎,没办法,陈麻九那老不死的又叫了产婆催产。”
“你是不知道啊……按她的肚子,使劲按……最后孩子是生了……疯姐儿却……却……”
“怎么?”
“死啦!”
陆温眉头一蹙,厉光看向许四斤:“你是说,疯女也在那一日,难产死了?”
“可不是嘛!作孽哦!”
“那疯女有无相好的?”
许四斤格外难为情,扭捏道:“这……要说疯姐儿的相好……这这……”
陆温扫他一眼,冷声道:“是嫌我待你太容忍了么?要鞭子伺候才肯说实话?”
许四斤打了个冷颤,结结巴巴的:“草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再问一遍,跟疯姐儿关系要好的相好,是哪个?”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
“说起这个,我想起件事来,按理说,疯姐儿才是当时大伙儿票选出来的新嫁娘。“
”一是无父无母,没人能给她做主,二是她肚子里的野种也不知道是怀了谁的,生出来怕是个祸害。“
”第三呢,是吃饭穿衣,都要靠人接济,咱们村这么多年养着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选她给咱们村子里挡灾,也算是她报答了咱们!”
“可后头,老天师说,咱们要是给龙王送个傻子过去,怕老天爷发怒,要发大水淹了咱们。”
“二是,
把疯姐儿送出去了,以后家里的婆娘不让上炕,又怎么办?”
“可谁知道,选来选去,疯姐儿还是死了,要我说,还不如献了疯姐,还能救下月娘一条活生生的命。”
陆温面色淡淡:“你们选来选去,可是,凭什么?”
那许四斤一愣,茫然道:“大……大人……”
陆温的唇角极轻的勾了一勾,似是自嘲,又似是感叹:
“她的命,你们凭什么替她做主?”
她蹲下身子,直勾勾的盯着许四斤,凛凛寒意自眸底渗出:
“高矮胖瘦也好,疯傻痴癫也好,你以为你们是皇家选妃?一句话就定人生死?”
那许四斤面色一紧,虽不觉自己理亏,却也不敢同她嚼舌去辩去驳,只得闷下头去,堆出一脸恭谦。
而后,又一一传唤了其余几个,自普陀村时,就跟着陈麻九的弟子,证词毫无二致。
陆温勤勤抄写,落笔簌簌,恍然间,已进戌时了。
宫门早已落锁,待杨玄泠疾步入刑房时,见陆温勤勤抄录,不愿平白扰了她,便垂颈而立,静候笔墨落定。
她抬眼便见此状,连忙躬身拱手,只学文人作揖,不似女儿福身作礼:“杨大人。”
晚间风雪悠扬,加之刑房内素常幽深无比,一阵阴寒冷风拂过,激得她浑身寒栗。
杨玄泠连忙将自身氅袍解下,披盖她身:“怎么穿的如此少,若是病了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