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 伪善

收复了祁州,日子就慢慢的暖和了起来。

陆温还有未尽的事宜,比如,那三百棺椁。

还有,楚灵时的家书。

宋兰亭与陆温,兵分两路。

宋兰亭将三百遗骨,运送回西屏郡,安葬入乌山碑林。

楚灵时的信,是寄予汝阳郡江阴老家的。

她则反向行之,向江阴而去。

只是,她孤身一人,若像在北弥时,整日整日抱着白骨,不知又要引起多少麻烦。

她忖了忖,为楚灵时举行了一个简单的火葬,将骨灰装入翁中,便宜携带。

烈日当空,宋兰亭为她雇了一辆马车,她本想独行,他却坚持要将她送至汝阳。

二人只走阔坦官道,往来锦绣花繁,日出江花,春来江水,草木成荫。

陆温坐在马车里,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殿下,莫要……莫要耽误了您的正事。”

宋兰亭却是恣意一笑:“不是说了么,不准再叫我殿下,何况,汝阳也是回中都的必经之地,算不得耽误。”

陆温抿了抿唇:“礼不可废……”

宋兰亭出了许久的神,才叹了口气,以手抵额:“狸儿,你有心事。”

他目光如炬,在他面前,她永远,永远,只能是低头的那一个。

陆温眼睫微垂:“没……没有。”

他却笑了笑,一双明亮的眸子,溢着浅浅的弧度,捧起她的脸,说:

“狸儿逃不过我的眼睛,我还知道,狸儿的心事,不是为我,是为别人。”

谢行湛……失踪了。

她兵不血刃的替换了祁州的城防以及部分将领,并且这些人,短时间内,不会暴露在北弥人的视野下。

而后,还会成为她反攻北弥,最重要的棋子。

而唯一的变数,是谢行湛。

他了解“风”,也了解她不会坐以待毙,而他作为北弥之臣,那一夜,竟什么也没做……只是,消失了。

她翻遍了整个震北王府,也没有寻到他的一丝痕迹。

他伤的那么重,身子那么孱弱,是如何逃出去的?

他究竟知不知晓,祁州将领,多数已被她替换?

她静静的坐着,脑中思绪纷飞。

山路蜿蜒,途径一处峡谷时,地势崎岖,马车东倒西歪的,她被抖落进了宋兰亭的怀里,却浑身如同针刺,立即挣开了他的怀抱。

她说不上哪里不自在。

或许是将自己当作了宋兰亭的奴婢,不敢破了奴婢与主子的界限。

又或许,她下意识的觉得,自己是肮脏的,他那么干净,她又怎么忍心,将他也变得肮脏。

她察觉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静静的跪在车厢内,以额触地,久久不语。

宋兰亭却是浑身一僵,眼神沉郁了下去,喉结攒动。

他扶她起身,轻声道:“狸儿,我说过,不必跪我。”

他的手心很温暖,和那个人的凉意刺骨截然不同,他握着她的手,良久未放。

她没有觉得是一种过分的肢体接触,只是……她抿着唇,将头扭了过去。

他放开了她的手,眸中掠过一丝晦涩,掀起马车的帘子,将视线挪去窗外,望着幽深的夜色:

“他回了临松。”

陆温怔了怔。

她……没有问他,他却一眼看透了自己的心事。

“殿下好像……什么都知道。”

陆温轻声道。

自从红莲地狱,离鸢出了手,将她一路平安护送去了祁州。

她就知道,这位殿下,并非世人眼里的风流浪荡子。

他的品性,心智,乃至治国之道,都是当世大儒,教导数年,倾尽心力培养出来的。

他并非如太子一样宽厚仁慈,又并非如二王一样才智平平,他聪颖,好学,却有着裕丰帝,最希望他的嫡子继承的品质。

他杀伐果决,手段酷烈,杀人,连眼也不会眨一下。

这样的帝王,才可以平定乱世,他是有能力,扭转乾坤的。

偏偏,他不想。

她知道自己不该问,但她仍旧问了:“殿下,和谢御史,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唇齿翕动,可到了最后,却只在唇角漾出一个极轻极温柔的微笑。

“其实,不太熟。”

陆温扯了扯嘴角:“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希望殿下,认真回答我。”

“好吧。”宋兰亭抱了抱臂,慵懒道,“问吧。”

“你与他,究竟是敌,还是友?”

宋兰亭以手撑额,阖着双眸,摇了摇头。

他不是不想答,只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在心中,是这样答的:“是敌,也是友,可以性命相托,但结局只能是举刀相向。”

好在,他没有那么执着于权势,也并不像他一样,执着于那些虚无缥缈的亲情。

遑论天下民生太重,他不愿担。

因而,他还有退路。

他睁开眼,不由叹了叹:“狸儿,我知道你在怪我。”

“怪南凉百姓对我寄予厚望,我却将这南凉的半壁江山,交托给了别人,既辜负了万千百姓,也辜负了先祖。”

“可是……”

他说着说着,声音变得极小:“新政,我推行过了,吏治,我也整顿过了,世家,我也打压过了。”

“可朝中多是些有利益勾结的官员,多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南凉之所以积重难返,正因贪官污吏太多,先祖定下的规矩,是凡贪污六十两以上的银子的,杀无赦。”

“狸儿知道,南凉朝堂,京官一千九百人,外官两万余人。”

“你知道,有多少人,没有触及这六十两的底线么?”

陆温怔了怔,双拳不自觉握紧:“多少……”

她知道宋兰亭极有能力,但她没想到,他竟将这些极繁琐之事,也能调查得如此清晰。

她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宋兰亭道:“答案是,京官四百八十余人,外官六千四百余人,其余皆是污吏。”

他顿了顿,紧按眉心:“已达万数。”

“因为他们坚信,法不责众的道理,他们不贪,也有会别人来贪,所以,他们毫不客气的搜刮着民脂民膏,使之民生艰难。”

陆温几乎有些失神,她怔怔的问:“我父亲,在其列吗?”

“陆家,戚家,秦家,都在清廉之列。”

她松了一口气,却摇了摇头,还是想反驳:

“可是殿下,只要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是非,有是非,就必有斗争,南凉虽已如此,可北弥,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身处朝堂,身不由己是一回事,没有自由是一回事,可殿下掌了权,至少有抉择的权利。”

“善与不善,待民如何,可修饰,可伪装,可将自立的权利,让渡给了他人,殿下便是将刀也一同递给了敌人。”

宋兰亭略有些错愕,默了半晌后,放低了声音问她:

“狸儿,你不想我将皇位拱手让给二哥,是么?”

陆温点头,十分认真,十分严肃道:“殿下,并非狸儿贪恋权势,我不仅不希望殿下让渡权利。”

“我甚至想,来日殿下,可以四海一统,可以重塑一个清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风清弊绝的世道。”

宋兰亭蓦然抬眼,眸中波澜壮阔。

前朝大儒的《横渠语录》中,有四句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也是玉阳殿太傅,教他们的第一堂课。

接着,他看见她微微勾了勾唇,轻声道:

“殿下一定想,狸儿为何如此笃定,北弥当权者,一定是伪善,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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