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约娜便已换上一身朴素至极的粗麻旅服,穿起从艾玛嬷嬷那里“借”来的破烂农务靴,牙不刷脸不洗,蓬头垢面的就从教堂后门溜了出去。
暴雨下了一整夜,地表满是坑坑洼洼的水塘,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将薄雾霭霭的青灰色天穹分割成无数个亮晶晶的小宇宙。
啪。
约娜毫不犹豫地一脚踩碎了宇宙,飞溅的泥点落到裤腿上。当她再次抬脚时,沾满污渍的牛皮鞋底还顺势带出一茬滴着水的草根。
但约娜并不在乎外在形象……不,与其说不在乎形象,倒不如说,她希望现在的自己越丑越好。
根据老神官的手稿,在不久的将来,隔壁禁林里的大魔王会对她一见钟情,自己也会因为和魔王谈恋爱,而被教会处以火刑。
经过一夜辗转反侧,我们的圣女大人终于下定决心:她要与命运女神做抗争!
一方面,是因为她不甘愿走上手稿中所预言的末路,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另一方面,她们晨曦教会信仰的是「晨曦之主」洛珊达,和「命运女神」萨弗拉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挑战命运女神,理所当然是一种履行教义的行为!
为此,心思缜密的约娜还制定了一套计划。
Pn A:先下手为强!趁魔王现在还没找到她,她要主动出击寻找魔王,先人一步地告诉他,“咱俩不可能”,叫他从根源上死了这条心。
Pn B:假如,是说假如……假如那魔王真对她忠心耿耿,事已至此依旧死不悔改,那么她只好先假意答应魔王的求爱,之后再回教堂想办法。
就这样,晨曦圣女约娜,自信满满地踏上了独自一人前往魔王城的旅途。
……话是这么说,但……
当约娜第三次在地面上发现自己先前的脚印时,我们的圣女大人终于意识到,她在禁林里迷路了。
迷路是小事。约娜作为「晨曦之主」洛珊达的信徒,最拿手的莫过于光明系法术。
放在平时,她只需要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天空,大喊一声“曳光弹”,不出十分钟,全教会的嬷嬷们都会闻着味儿找过来,一边嘘寒问暖,一边用八抬大轿把她请回家。
但她现在身处禁林,倘若被嬷嬷们抓到,可就不是嘘寒问暖那么简单的事了……
约娜竖着食指,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放了一半的曳光弹憋了回去。
*****
尽管有树荫遮挡,七月的太阳依旧毒得吓人。
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接二连三地从额头滚下,将约娜那头漂亮的银发都黏在一起,跟破布条似的耷拉在脑袋后面,与身上湿透的粗麻衫不相上下。
好样的,约娜!你现在的这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若是被魔王看见,恐怕这辈子都不用担心被痴情男一见钟情了。
她自嘲地笑笑。
不知又走了多久,久到太阳已高悬在头顶,久到地上的积水已渐渐晒干,久到约娜感觉双脚像是灌了铅一样,一步也挪不动了。
好渴……
好热……
好想吃「冰霜少女」欧吕尔特制大刨冰……
终于,就在约娜即将向饥渴感屈服,准备用尽最后力气朝天射一发曳光弹的时候,一潭清澈的湖泊出现在她的眼前。
神啊!洛珊达!你终于听到我的呼唤了吗!
约娜二话不说撒开脚丫子就朝湖边奔去,迫不及待地掬起一捧湖水送到嘴边。
凉爽甘甜的湖水划过喉咙,约娜感觉,浑身上下热得快昏死过去的细胞正在一一苏醒。
“呼啊——活过来了——”
圣女大人很没有形象地长吁一口气。
似乎是觉得这样喝还不够过瘾,她干脆趴在地上,两手撑在岸边,直接用嘴和湖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然而,不幸的是,湖水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干净……
“唔——!?咳咳咳呸呸呸!什么玩意儿!”
约娜咳嗽了半天,总算把喝进嘴里的异物给吐了出来。
“究竟是什么人这么没素质,居然敢往禁林湖里丢垃圾……”
她一边抱怨着,一边看向手里的“垃圾”。
“这、这是……!!”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那差点被她喝进肚里的“垃圾”,竟然是一团黑色的头发!
噔噔咚!
仅仅一瞬间,约娜已经脑补出无数种骇人听闻的可能性:十恶不赦的魔王残忍杀害无辜的修女,趁着昨夜月黑风高,抛尸于禁林湖中……
不行!不能再接着往后想了,得赶紧逃离这个凶地!
约娜仓皇失措地站起身。
谁知,她刚准备抬脚,一只漆黑的大手猛地从湖底伸了出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脚踝!
“呀——!!”
约娜忽然间重心不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整个人便直直地向后栽倒过去,顺势将湖底那个令她摔跤的“罪魁祸首”也给带了出来。
“疼疼疼……”
摔了一记漂亮的大屁股墩儿,约娜一边轻揉着酸痛的尾巴骨,一边挣扎着坐起身来。
而脚踝上的那只手,仍旧死死地抓着她。
约娜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气向脚边看去——
黑色。
焦黑的披风包裹着乌黑头发的男性,披风下露出一截墨黑的衣袖与漆黑的皮手套。以及,他头顶那对专属于魔族的标志——黑色的双角。
尽管,其中的一只角被拦腰折断了一半。
原来,被“抛尸”的并非无辜的修女,而是那个十恶不赦的魔王。
“呵呵,先是在森林里迷路,然后遇到男主人公,这还真是只有里才会出现的桥段……”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考虑那种事的时候吧!
这是什么情况?魔王为什么会沉到湖里?他还活着吗?
约娜的思绪乱得像一团麻,她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碰了碰魔王的肩膀。
“你……您好?”
回应她的是一声不知所谓的低吟。
“拜托,如果你听得懂的话,可以讲通用语吗?我不太了解你们魔族的语言。”
“吾说……带吾……回城……”
这一回,约娜基本听懂了。
……听懂是听懂了,不过这魔王的口音有够重的。
约娜:“想让我带你回家?可以呀。只要你告诉我如何走出这片森林,我就带你回家。”
魔王趴在地上,紧闭着双眼,缓缓地抬起一根手指,指向其中的一个方向。
“那里……能出去……”
他又指了指完全相反的方向。
“那里……吾的城……”
随后,那只手便耷拉下去,没了动静。
喂喂,他居然真就这样傻傻地把出去的路告诉她了?他不害怕她趁机逃走吗?
约娜有些迟疑了。
这要是交给十分钟前的约娜来做决定,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出卖魔王,转头就朝森林外面走。
自己能轻轻松松地回家,还顺手解决了濒死的魔王,再无后患之忧。一石二鸟,岂不美哉?
但是……
约娜再次看向脚边的魔王。
这魔王不知是经历了什么倒霉事,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又刚刚被从湖里打捞起来,乌漆嘛黑的像只落了水的大乌鸦。
老实说,就这样随随便便把他丢在湖边,看着着实有些怪可怜的。
事实上,约娜虽身为晨曦教会的圣女,却一向看不起乙女里那些圣母系女主角。她觉得她们都太矫情,遇见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动一动恻隐之心。
然而,当圣女约娜面对真正的“妖魔鬼怪”之时,沉睡了十六年的恻隐之心如今第一次觉醒了。
……绝对不是因为魔王长得好看!
“没办法,就让我难得做一回‘圣女’吧!”约娜叹了口气。
“话说,这家伙刚刚指路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该不会是乱指的吧……”
*****
约娜背着魔王,历经一番羊肠九曲峰回路转,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来到了魔王城门前。
好在魔王虽然看着块头大,但实际上并没有多重,约娜给自己施加了简单的力量强化术,很轻松地就把他背了起来。
他的魔王城也是一样,虽然名字里有个“城”字,但是……
“这不就是个装修高级点的小别墅嘛!”
约娜有些失望。她借着力量强化术最后的一点时效,忿忿不平地一脚踹开铜门。
门内的景象更是出乎她的意料。
只见四面墙壁布满爪印与焦黑的痕迹,桌椅与灯具正七零八碎地散落在地上,唯一一件摆得还算整齐的家具——大厅正中的真皮王座——此时却像狗啃过一样崎岖不平,连靠背里头的棉花都蹦出来好多。
“嚯!在外面一点儿都没看出来,你家里这是遭贼了?”
魔王并没有回答,兴许是在背上睡着了。
约娜没多过问,转身把魔王放到他那张被狗啃过的王座上。
“那么,我已经履行诺言,把你带回魔王城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可就先走啦!”
约娜摆了摆手,作势就要离开。
没有回应。
“喂——我可真的要走了啊,你都不挽留我两句的吗?”
依旧没有回应。
约娜心头一紧,他该不会真死了吧!
本着逝者为大的态度,约娜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鼻息。
嗯……还活着……就是感觉离死不远了。
约娜叹了口气,将一只手盖在魔王的眼睛上方,然后……
“治愈术!”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发动恻隐之心,没想到这恻隐之心还挺费魔力的。
然而,我们的魔王大人却非常不给面子,并没有如她所预料的那样睁开眼睛。
“奇怪,治愈术不管用?”约娜皱了皱眉头。
她继续将手盖在魔王脸上,开始第二次尝试。
“治愈真言!”
“治疗祷言!”
“再生术!”
……
浅绿色的治愈之光在魔王的脑门前一次次点亮,然而,无论她咏唱何种法术,魔王依旧纹丝不动,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呼……呼……”约娜喘着粗气。
不行,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魔力虚脱的。得想想办法,先找到魔王的病根才行。
约娜模仿着老神官平时给人看病时的模样,伸出手来放在魔王的额头上。
“好烫!”
刚刚背在背上的时候,她就隐约感觉到了,这家伙的体温会不会有点太高了?还是说,他们魔族就是普遍体温偏高?
约娜以前从未接触过魔族,因为魔族大多都是「风暴女神」的信徒,她作为晨曦圣女,实在没什么机会结识这些头上长角的家伙,对他们的生活习性也知之甚少。
不过,刚刚试探体温的时候,她似乎误打误撞地把病根揪出来了——
此刻,魔王的额头上,多了一枚鲜红的印记,像一个缩小版的法阵,忽明忽暗地闪着微光。
约娜认得那个法术。
那是来自「骸骨之主」米尔库的邪恶力量,法术界禁忌中的禁忌,魔法师们这辈子最不愿意碰的东西——臭名昭著的万法衰竭。
魔力,乃是维系生命的核心要素。它和体力一样,即便有所消耗,也会随时间慢慢恢复。
所谓万法衰竭,并不是直接让中术者魔力衰竭,而是大幅降低其魔力自然恢复。如此一来,中术者一旦使用法术,就只能通过服用补魔药的方式来恢复魔力。
很显然,我们的魔王大人在中了万法衰竭后,依旧没有节制地释放法术,导致自己现在魔力虚脱了。
“这还真是,非主流BE里才会出现的剧情啊……”约娜苦笑了一下。
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不就是瓶补魔药嘛!我去拿来就是了!
“活下去啊,魔王大人!我马上就带着药回来找你!”
说罢,约娜给自己施了一记脚底抹油术,飞也似的朝着教堂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