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孤雁南飞,金灿灿的叶子落了满地时,京中又爆出了一桩大事。
摄政王之子与振武将军顾南衣有婚约,虽是已被同神女赐了婚,可论起先来后到确确实实人家这一对青梅竹马才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
顾老将军拿着信物先去下了聘,摄政王苏寒将儿子许了人,仿佛那圣旨不存在一般。众人只道是苏寒大势已成已经将与女皇的矛盾拿到了台面上光明正大的打她的脸,神女与苏靖是被拆散的苦命鸳鸯,却不知真正的罪魁祸首已经被杖责得下不来床。
提亲是苏靖去求的,在苏寒书房外跪了整整三天,态度和当初他带着叶解语来求她成全时一样的坚决。看着他跪到最后神志都不大清醒却还是口口声声的喊着求母亲成全,她又如何能不成全呢?
只是到底心寒。
她的儿子,为何就不愿信她一次呢?
苏靖的离开是那样的悄无声息,早上分明还同往常一样的练剑陪叶解语吃早饭,甚至还帮她一起给奶糖洗了一个澡,而出了府门便再也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是他即将另嫁的消息。
叶解语去找过顾南衣,她想要一个解释,为什么答应了放苏靖自由的那个人又要把他夺走,为什么明知道苏靖不爱她,她还要自取其辱。
回答她的是沉默,是没有答案的沉默。
她去摄政王府找过苏靖,只是他避而不见,她去找过苏寒,只是她又成为了棒打鸳鸯的恶人,来来回回多少日,她终成了满城谈资,他才只肯给她一张字条:却道故人心易变。
把哭昏过去的叶解语抱在怀里,漓渊也是眉头紧锁,这一次的苏靖是真的在把他自己往绝路上逼,把她伤到底,好让自己趁虚而入取而代之,故意做出这样在两个女人之间纠缠不清的假象,虽然满城风雨,可谈及顾南衣是守信重诺,叶解语是深情错付,被骂的仍旧是他一个人。
叶解语哭,哭得天昏地暗几次昏死过去,那“他为什么不要我”的质问问得他心疼,他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眼泪,多得仿佛是要把生命都流干一样,他多想哄哄她,告诉她,苏靖不是不要你,他是在保护你,他爱你超过了一切,可他不能,他能告诉她的只是她还有自己。
他不能告诉她,因为要做成这个局苏靖到底做了多少努力,不能告诉他摄政王罚了他家法差点把人打死,连这一张字条都是他趴在床上满头大汗左手扶着右手写下的,他也不能告诉她,无虑……死了。
原本的计划没有这么快,原本的计划也没有这样极端,只是当那颗人头被送到苏家时,苏靖不得不狠下心来用这样荒唐的手段割断他们的联系。
一步一步,苏靖手里的暗桩,他替她挣来的钱财,他把她可能用得上的一切后路都留给了她,甚至……
他从来没有肖想过拥有叶解语,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知道她已经拥有了最好的,这世上不会有一个人像苏靖那样把自己掏空的去爱她,没有半点的私心和野心,心甘情愿的给予,却又不求什么回报。
能爱上这样一个人又被他深深爱着,到底是怎样的幸运呀!
对于苏靖给出的答案,叶解语其实并不相信,一个人的话会骗人,但他的心不会,就好像没有爱的夫妻离婚时,想的一定是要多分到些什么,而不是把什么留给她。
表面上,府里的人被换了一批,可其实她知道那些真真正正隐在暗处保护她的人都还在,他说他变心,可顾南衣那不知该如何解释的反应也说明了一切。
她不傻,真的不傻,哪怕她脑子不够用,可看过了那么多书,多少也能猜到一二。
她伤心,伤心的不是他说不爱她,而且他就这样轻易的放弃她。
说好了牵着彼此的手但白头,说好了生随死殉不离不弃,可他松开了她的手,用伤害她的方式来爱她。
就不能多相信她一点点吗?哪怕只是一点点。
哭了几场之后,叶解语又给自己做起了心理建设,从一开始他不是也不答应和她在一起吗?可还不是爱上了她,带着她见了舅舅舅父,与她拜了天地高堂,所以说他的决定也不一定不能改变。
再给他一次机会,她大人有大量,原谅他的苦衷,只要她把事情解释清楚,她就既往不咎。
再一次看到叶解语时,饶是苏寒也再狠不下心来赶她离开,虽然苏靖向来叛逆惹她伤心,可在感情这件事上,他不得不承认他爱人的眼光。
只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她越是如此,苏靖定是越会努力把她推开。
这一点,他同他父亲很像,越是深爱越是选择成全,越是深爱,越是容不得一点背叛。
“罢了,你去见他吧,他在祠堂。”
苏寒背过身去,不忍再看台阶下那个眸光清亮的小姑娘。
如果那时候,她就知道她的阿靖会遇到一个这样的妻主,她还会选择走如今的这条路吗?
应该……会吧。
虽然如今她只想让两个儿子过得好,可人生在世,忠孝仁义不可忘记,切肤之恨亦不可忘记,长歌至死不忘的,她不能辜负。
所有人都以为当年的事仅仅是她和女帝之间的矛盾,可其实不是,那是一个阴谋家上位之后的毁尸灭迹,王座上的那个女人是个卑劣的强盗,以怨报德,踩着兄姐的事故才坐上了那个位置。
君长安,当年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女,先皇醉酒后的产物,是长歌见她可怜时常帮扶一二,那时先太女也在,先太女仁厚大度,对她也是视如亲妹百般善待,可哪曾想她贪心不足蛇吞象安排了那场刺杀。
先太女临终前知晓真相告诉了长歌,又将有了身子的侧夫托付给了长歌,见大势已去,长歌假装不知安排了那侧夫假死,甚至为了把孩子名正言顺养在身边而故意摔跤早产,只是为了有朝一日他们能把属于先太女的东西还给那个孩子。
他们努力的把那个孩子培养得文武双全,只待她羽翼丰满翱翔九天,可鸾儿却甚至没有活到及笄之年。
而她的女儿妤儿,才那么小,甚至都还不会喊人,她只来得及在她出生时抱抱她就奔赴千里的平定北地,再回来时就只见到了那个血迹斑斑的襁褓和已经冰冷的尸体。
珺儿是他当做女儿家教养的,原本也是为鸾儿准备的正夫人选,是他最看中的儿子,可再回来那个如诗画一般的孩子却被他们……,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不同于责任和衷心,她把最多的爱都倾注在了珺儿身上,她抱他骑过马,举着他逛过街市,可最后他却被那个女人逼成了一个疯子。
靖儿,自也不必说,只是这两个傻孩子根本都不知道,女皇这些年没动他们没动太君是因为她要用他们来牵制她,而他们最好的路是寻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远离这一切,把那些厮杀都交给她。
为了这个结局,他们真的已经付出了太多了,纵容着她将柳氏安排在她身边,纵容着柳氏生下苏璟,一切其实长歌都知道,甚至长歌的自尽也不仅仅是为了她和两个孩子而守节,更是为了有一日在那张讨伐檄文上再多给君长安加一条无法反驳的罪状。
可这两个孩子同他们的父亲太像了,一旦走到了人前,成了局中人,她便再没办法把他们摘出去了,所以这一局,她决不能输。
苏家的祠堂外是成排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排一排的兵器架分列两旁,那是苏家历代战死沙场的英雄们的武器,她第一次来时又被那阴森森的氛围吓到,还是他牵着她的手一个一个介绍过去的。
推开沉重的大门走进祠堂,正中央的蒲团上跪着一个笔挺的背影,如松如柏沉静稳重。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苏靖闭了闭眼,衣袖中的拳头狠狠握紧,嗓子仿佛被灌了铅一般完全开不了口。
“阿靖,别闹了,我们回家吧。”叶解语从背后轻轻的拥抱住苏靖,越发尖锐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眷恋的蹭了蹭,仿佛这些天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样。
苏靖的喉结剧烈的滚动,鼻子猛然一酸,任多少的绸缪和坚定都在这一句软绵绵的回家中被抛诸脑后。
他真想就这样和她回家,一起逗奶糖玩,想再看她和食铁兽拔河的蠢萌样子,想听她一边看话本一边吐槽,想有人在他处理公务的时候抢了本子拉他去睡觉。
他在笑,她在闹,如此直至终年,该有多好。
可惜,不行。
苏靖忍回了泪意:“解语,我们回不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嫁给顾南衣,我需要她,需要顾家,苏家……也需要。”
“你骗人!”一滴一滴泪落在苏靖的肩膀上“明明是我更有用,你需要什么,我给你好不好?”
“你给不了。”苏靖缓缓吐出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解语,记得从前答应我的吗?我们……试一试。我很感激你给了我这几年,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的回忆,让我学会爱人也学会被爱,可就像我说的一样,我们不合适。
顾南衣可以和我一起排兵布阵,可以和我一起上阵杀敌,可你不一样,你需要我来保护,岁月静好时我们煮酒烹茶是人间佳话,可乱世里,你……你只会是我的负担。
所以,如果真的待我好,就放过我,同我断得干干净净的,让我安心的和顾南衣在一起,好不好?”
“我……真的是你的负担吗?”叶解语哽咽着问道。
“是”可你是我心甘情愿的担起的重量,刚刚好可以被装在心里填满所有的空洞。
叶解语缓缓的松开了抱紧他的手臂,努力的把哽咽吞回去:“那你答应我,不要总是委屈自己,要过得开心一点,你不是筹码,你是……我爱过的人。如果……如果……算了。”叶解语抽了抽鼻子,努力让自己离开得体面一点:“苏靖,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