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章 路过不相干
小樱桃以前是叫蜜桃儿,做了个猪头大户,想昧他钱财,当中失了手,害得他临时醒觉,她没讨了多少好去,反被他族亲们告上官府,只有改名换姓逃走,剩那点钱,不久花尽,眼见穷途末路,幸亏遇上了卓志约,这是她的前因。
卓家对小樱桃深恶痛绝,也正是因打听到这件事。
小樱桃却不知那猪头大户后来就家破人亡了,还有个孝子千里追她要杀掉泄愤。她心惊肉跳,想那猪头大户果然是有儿子的,想看看这醉汉是否就是那儿子,抖簌簌想抬眼看,又怕被人看清了自己的脸,半遮半掩的,未敢正眼看,稍在袖底瞄了一眼,那醉汉正好望向她。她心头扑扑乱跳,赶紧别过脸去,想着这人倒确实有点像那猪头少爷,却也说不真切,还想再看,那醉汉已经嚷起来:“兀那小娘,怎的像那娼妇,给我看看!”就踉跄往前,伸出大手要揪小樱桃。
小樱桃吓得花容失色。幸有尚大、枭九挡在前头,把那醉汉往后一推道:“干什么?当街调戏良家妇女,一索子拉你去见官!”
醉汉同伴忙上前抱住醉汉,责他道:“你见谁都眼花!”又千拜托万拜托尚大两人不要怪罪。
醉汉还只管嚷道:“不怪我!谁知道他们躲在车里的!”
这时候别人也有聚过来了,小樱桃心慌胆颤,只苦了没个地缝钻。紧要关头,尚大挺身而出,喝道:“胡说什么!人家大嫂好好在车后,是你撞翻了车、撞倒了人,我路见不平,不过搀一把,你血口喷人!来来来,我们见官去!”
小樱桃听了,还要惊吓。她可不能见官!
好容易这里分解开了。大家陆续要散去。卓志约却回来了。他见这边有人聚嚷,难免过来看热闹,一看却看了忿惑满腹,总算是幼时家教好,不至于在人家就炸将开来。回到屋里,他可就问了:“外头怎么……”
不等他一句问完,小樱桃就一头扎进他怀里,哭将起来:“你还说,你还说!都是你走了,害得我被人家欺负!谁叫你这么晚不回来的?你忘了我吧!你是要撇开我回去跟你那老婆甜甜蜜蜜了吧!”
卓志约连声道:“胡说,胡说。”想起来,“不是你叫我去的吗?”
小樱桃抢白道:“我叫你去了这么久吗?我叫你一生一世不回来吗?苦得我哟!怕你出事了,就去望你。也不敢站到大门口,怕有伤你的体面,就在小门张一张,谁知被人撞伤……”
卓志约听了也担心,检查她道:“哪里伤了?伤了哪里?”
小樱桃不给他翻检,脸埋在他衣襟里道:“我只怕你不回来了,好害怕!你总算回来了!你这负心短命的!”
眼泪鼻涕糊了卓志约的衣襟。卓志约只觉得一颗心也被揉得像发过的面团,松松软软的,什么火都发不出来,只把小樱桃揽在怀中。小樱桃飞快的动着脑筋。卓志约只索享受着怀中温软,闭目呆了会儿,忽想起来了:“有男的与你站在一起,却是谁?”
“路过的,不相干。”小樱桃道,“我也不知他们谁是谁。只是……”
卓志约忙问:“只是什么?”
小樱桃珠泪滚滚——哎,这说哭就哭的把戏,也靠天份,是祖师爷赏饭吃,不是谁都能有的。小樱桃以前曾有个姐妹,每次要跟客人哭求,就苦于哭不出眼泪来,就拿了个手帕,帕上涂着酸药,一抹就能哭出来。后来她客人也起疑心了,悄悄给她帕子上抹了锅灰,然后假意要走,她又要哭留,悄回身拿帕子一揩眼睛,哭出来的眼泪上有锅灰。客人一看,知道她是闹把戏,拔腿就走了。
小樱桃听说了就责怪她:“蠢货!有锅灰又怎样?你哭本来就要使帕子的。揩上灰又怎么了?你咬死了啊!反怪他试探你啊!你就认错了让他走了?你傻啊!”
那姐妹讪讪道:“他已经起疑了,抢我手帕过去验怎么办?骗不过去了。算了。”
小樱桃怒道:“什么骗不过去?他怎么验?是交仵作检查?还是自己咬嘴里尝味道?你就说是你眼泪酸涩!你就说是人家害你。你就说你真心!说话难道要交税吗!你眼泪哭不出来,话还不会说吗!唉,个不争气的东西!”
那姐妹的妈妈就在旁边帮腔:“真格的!空长了张花容月貌,脑子要有桃姐儿的一半就好了!”
小樱桃跷起脚,不悦道:“我的容貌就不行么?”
那姐妹的妈妈翘大拇指道:“好!姐儿的志气更比容貌更高!怎么教教我们不长进的丫头就好了。”
小樱桃笑了:“要问么?”
“嗯嗯!”要问要问!
“那我也就一句话。”小樱桃翘起一个新蔻丹涂得红艳艳的手指。
“哦哦?”洗耳恭听。
“咬定青山不放松,”小樱桃道,“放松就要穷穷穷。”
那妈妈呆了呆,赞道:“妙啊!对啊!”
“我诗才可也高呢!”小樱桃得意道。
她把这一句诗才箴言自己贯彻实施始终,在卓志约面前,更是如此。卓志约既看见了尚大与枭九,人也都看见,前头猪头大户的孝子也找上门来,卓家态度未卜,可说是形势紧急万分的时候,她却险中求生,把卓志约推开道:“罢了!我们是实现不了白头的盟约了!我把你放生了罢!”
卓志约心慌道:“怎么呢?怎么说这个?”
小樱桃垂泣道:“我本来就配不上你。”她本来就生得好看,作悲伤状,越发惹人怜。
卓志约看她不知要走到哪里的样子,心就更慌了,抱住她道:“你说什么呢!”
小樱桃就哀哀泣诉:自己是做过神女生涯的,配不上卓志约这样的清白大家子弟。
卓志约早知她身世,不知她何以重提旧论,白了脸,道:“好好的又说这个干什么?是我家里人跟你说什么了?”
小樱桃摇头道:“没跟我说什么。跟你说什么了?”
卓志约道:“说我们可以回去。”然而是有条件的。他一时说不出口。
小樱桃不信道:“你就哄我罢!——左右以后也不用哄了。我该死了。”
卓志约双手冰凉:“怎么就说死了活的?”
小樱桃看火候到了,才凄凄切切,说那孝子追来要杀她的事。她当然不说自己想斩猪头失手,搞得大家都倒霉。她说成是人家欺负她。编得跟真的似的。她简直就是活的窦娥、玉堂春,与她们的区别只是——
“总算我有过少爷护我一段。死了也不冤。”小樱桃总结道。
卓志约恸断肝肠,安慰她:“不怕不怕了!你可以到我家去了!量那人敢找近我们家门一步试试?”
小樱桃道:“怎么他们真的许了么?”消息太好了不像是真的。
卓志约道:“就是……”
小樱桃冷笑想“我就知道!”又想着尚大在马车里警告她:“那里是他们大爷爷最大,但你是女流之辈,不用怕。他要敢当面给你下不来,你只要拿‘跟我们女流一般见识’去堵他。他准没法子。怕只怕他们进门要给你下马威。你只让卓小少爷跟他们顶去!切莫过火盆、敬妾茶。第一天给他们压下来,以后你都不用抬头了,给他们做牛做马了。”
卓志约果然道:“他们要你过火盆……”而且因为她出生娼家,那火盆尺寸还要大,活生生打算烤猪蹄的节奏。
小樱桃“哎哟”一声就哭上了,心里也着急:倒是可以讨价还价、捏着卓志约去顶,但是猪头大户的孝子又寻近了,滞留在此总是危险,该早点避进卓家才好。货物要一急吧,就发卖不得好价。与卓家谈判时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这可不妙。
卓志约忙道:“你别急,听我说。我给顶回去了!”
小樱桃倒是意外之喜,想着,没料到这软糊涂蛋,还能有这一出。
卓志约随后道:“不过……”
小樱桃动手掐他耳朵皮子:“你能一句话说清楚了不成!”
卓志约就吃那一套。小樱桃一凶,他就软了,一边讨饶,一边就说清楚了:他的族叔受了他家人嘱托,过来跟他传话谈判,若要不过火盆,以及其他那些所谓祛邪烧灾的手续,那也使得,就是不作妾室了。只当卓志约带个阿猫阿狗、下人使女进门,自带进那个院子里去,尊长不管,也不承认。
小樱桃自然不满意这个态度,但又想着,既不管,可知是管不着了,做个消遥人,也有好处,不必去称妾称奴、为卑为下。
卓志约看她沉吟不语,斗胆问:“太太是什么个意思?”
小樱桃袖角印眼睛道:“你还叫我太太么?你那里自有个好太太了。”
卓志约狠心道:“那好!我就不回去了!”
小樱桃啐他:“又来哄我!”
卓志约急道:“怎说是哄?我是真心的!”
小樱桃冷笑道:“我且来问你。在这里住着一天是花多少钱、一月是花多少钱?这钱从哪儿来?我是替少爷省着,一盆水再省也有耗尽的一天。到时候住哪儿去?吃什么?我是无所谓,左右苦日子过来的。少爷你怎么熬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