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共业
怎么办?北胡出来抢掠,没带什么补给。他们的后方库存、运输能力,决定了他们不可能长线补给。一向来他们到中原抢劫,都是就地补充的嘛!打下一个地方却得不到补给。这这这……叫他们怎么办?
他们只好再往腹地撕杀。刨开外头没用的毛皮,他们指望着,里头能有新鲜血肉来满足他们的贪欲!必须快点儿!不然他们要饿死了!
他们分成两支纵队,齐头并进往里撕,一路没有遇到太大抵抗,除了光秃秃没有营养的空村、还有饥饿与荒芜。
他们要饿死了。
这个季节,中原田里都光秃秃的,连庄稼都收割掉了啊!
其中一支队伍往里头冲得特别厉害。他们是精锐部队。另外一支队伍名为“狼牙”,人数比较少,走得也偏一点,仍然在中原摸索中时,接待了一个不速之客。
很快他们确认,这不是客人、也不是敌人,而是自己人。
他们的一个小间谍,叫龙婴的,安插在中原已经多年,也传回很多有用的情报。包括云剑还在崔珩手下时,第一次出征北胡。他前脚出京城,龙婴后脚情报就传回北胡了。但云剑耳目灵敏,来了个反间,让龙婴送回假情报,给北胡重创。随后云剑就开始收拾间谍们。龙婴的情报网受到毁灭性打击。此后,还是云剑跟崔家争天下,龙婴才能有机会又渗透回来。
狼牙军队见到他,非常意外。而龙婴满脸疲惫,身上沾着血与灰尘。他来不及喘口气,就对狼牙军队通报一个坏消息:主力军队被汉人围歼了。
这、这是啥意思?这怎么可能呢?!狼牙军队都愣住了,甚至怀疑:你小子不是被汉人策反了,过来散播谣言动摇我军心的吧?
龙婴也没多解释,就叫他们往地下掘。
狼牙军队看他在地上走来走去,这里跺跺、那里敲敲,确定了一个地方,建议道:“掘!”
掘开之后。他们找到了一个大缸。缸上盖着木板。打开之后,里面是黄灿灿的玉米。
这是北胡进入中原之后,得到的第一个大收获。终于不用再到地里啃麦秸、路边扒树皮、天上打雁儿、洞里掏田鼠了!他们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随后,龙婴又带他们斩获几十袭秋衣冬衣、大麦小麦若干。还有几条腊肉!
有了吃,有了穿,狼牙军对龙婴的崇拜之情滔滔。龙婴给的情报,他们就更能相信并且重视了。
龙婴刺探得知,云剑这次是布下了个陷阱。请北胡往里跳呢!他领大兵去对付西戎,以至北防空虚?才怪!他根本早就跟云柯达成密谋了,以至于林代被擒受辱,他们都忍心不救,一个装缩头乌龟、一个装冷血汉奸——当然,他们本质上可能就是一个缩头乌龟、一个冷血汉奸,未必需要装出来——这且不论,总之他们硬是熬到时机成熟,益侈手里大量人力物力去备战中原了、他自己也心神空懈,云柯趁机毒杀他。嫁祸小宁候。小宁候的妻女都被连累了,谁在乎呢?在大局里,她们都只是没资格被细数的小棋子们。
云剑假装要去西戎,跟云柯抢便宜了。北方大量兵马调度,北胡一直以为是中原北防调去西边打战,实际上是云剑布好了口袋。庄稼熟了,都割回来。所有东西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深埋。诱敌深入、沿途不给补给,最后扎袋口、围歼!
收拾掉了那支主力,现在云剑要调转枪口来砍断剩下这根狼牙了。
狼牙军如果再往前走一天。踏进布防地点,也就是被打死的命,连逃回草原也办不到了。
“如果现在你们回头,谢云剑的军队会跳出来追击你们。你们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你们会损失一些人,但至少能留一些人回草原。”龙婴道。
狼牙军人脸色肃然: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命运了吗?
“——幸亏,”龙婴咧开嘴笑了,“我还给你们想了另一个办法。”
后世排什么“十大间谍”之类的小书时,龙婴一定在其中。他给后世的书商们赚进多少银子啊!就算出于民族感情而讨厌他的读者,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才干。还有他的破坏力。
就像排什么“十大汉奸”的小书时,崔三帝姬一定在其中,而且名次很靠前。因为她是女的嘛,而且貌美,被誉为末世的帝王之花,这是有定论的。何况她的破坏力也不小。
她在水佐岗之乱中,根本没有与其他贵人们呆在一起。后来连太后都找到了,但崔三帝姬失踪。人们都以为她一定是死在乱军中了。这朵娇柔的帝王花。
谁也不知道她怎么能逃出来,并且跟龙婴勾搭上。龙婴事后说起,颇为自豪,但也没有给后世留下细节资料。就像他一生中干过所有的秘密事件一样。保密已经成为他的本能。任何泄密都会让他恐慌。他无法预测任何微小碎片的泄露,会给他、他的同事、他们的事业,带来什么致命打击。
关于勾搭上崔三帝姬的过程,他只说:窥探良久,绳梯细密,一朝探谷得凤雏。
人们普遍认为,是他早知云剑对整个崔家皇室的秘谋,所以一直紧盯着,看有没有任何可能占便宜,碰巧了遇上崔三帝姬乱中落单,觉得是笔可投资的买卖,于是救出来试试。崔三帝姬对云剑恨之入骨,就为龙婴所用了。
对她来说,云剑才是直接造成她父皇死亡的凶手。江山交给北胡都比交给谢云剑好。而除了北胡,她又已经没人可以投靠。
她用化名和伪造的身世,嫁了北方一个有力的诸侯,这是可以考证的。
在婚姻的前期,她一直表现得无辜、无害,除了出众的美貌与柔顺之外,毫无其他过人之处。她就像楚楚动人的菟丝花。
而婚姻的末期,她才展现出绞杀树一般的可怕实力。
绞杀树的幼小时期,就像菟丝花一样纤弱。它随风飘零,落到大树的树洞、或者树皮皱褶里,凭一点尘土与露水,就能落脚,伸出发丝般的根须,小心把自己盘定,怯怯探进大树身体里,舔一点树汁。
“只是一点而已,打什么不紧呢?多可人疼的小东西啊!”大树会这样想吧。
它一点点强壮,纤须成铁爪,终有一日,截断大树的命脉。
最后那诸侯卧床不起,往来文书都出自崔三帝姬手笔。狼牙军队于不可能的困境中突围,且没有回草原,就在中原神出鬼没,成了汉人的附骨之蛆,更与东滨的易澧联手,在两河流域掀起极大骚乱,成为新朝廷的最大危机,几乎把云剑真的从宝座上赶了下去。
而且那时候,张神仙暴毙。云剑失去了一条有力的臂膀。
张神仙之所以暴毙、易澧之所以祸害中原,都出于同一个原因——
林代之死。
易澧痛心于林代之死,归咎于云剑冷酷拒救,于是祸乱中原以报复。张神仙则在此时忽然卜算到了自己命数的终结,而且与英姑有关,于是心惊魄动,往见英姑。
英姑非常哀伤,一夜之间如老了一生。张神仙从来没有如此认真的看过这女人的命魂、也从来没有如此清楚的探知她的来历。
她并非英姑。
她是林谢氏死后还魂。
她也并非林谢氏。
她是异世的一个灵魂,死后附在林谢氏身上。原来的林谢氏像林毓笙一样脆弱,被伤害得忧忿而死。她重生之后,把小日子经营得井井有条,成为红红火火、富有得连谢家都想分去一杯羹的旭南林家。
但她甚至也不仅仅是林谢氏。
“……圣母?”张神仙又是激动、又是不可置信,“但这怎么可能呢?你怎么既在这里、又在天廷?”
呵还记得吗?林代穿到这个世界来之前,曾见过圣母,那时旭南道的英姑还活着。在那再之前,林代跟生母活在一起,那时候旭南道的林谢氏也还活着。
为什么可以这样?
圣母笑了。
这笑熹微而迷蒙。在张神仙眼里如恒河沙数的小花细细的落下。
只是一朵花,为何幻化出恒河沙。
“为何我儿既是林代、又是林毓笙。”圣母道。她向张神仙伸出手,“为何你也是我儿。”
张神仙觉得自己逐渐消失不见,而融入一个新的、更浩大的生命里。他颤抖着流下眼泪来。
“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是一体。只要有一个人受苦,所有人都在折磨中。只要有一个人沉沦,所有人都得不到救拔。”圣母道,“你为了大局,让那个孩子受折磨而死,于是你的大局,那些你在乎和不在乎的人们,也要为那个孩子的死付出代价。是为共业。是为共业。痛苦不会消失。它像光折进棱镜的迷宫,最终每一个最微小的镜片,都可能被折射来的光芒所伤。那个孩子之死也并非全为你的错。她同时也是为她在生时没有救到的人的**声、没有下手根除的暴咆声所伤。伤网既织,无人能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