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绿眉笔记初开篇
但是请理解,对于皇亲国胄们来说,这段两百里的路,就已经很了不得啦!他们怎么可能放栋勋回京东去看?万一当中出了什么事呢?他们需要栋勋的保护!他们把栋勋像护心甲一样紧紧抱在身前,一点都不肯放。
栋勋要回去,除非他们也跟着走!
可是这一大群,好不容易从京里拉了出来,又要朝可疑的地方再跳回去,算怎么回事儿?
这就僵住了。前不得、后不得。
还是太后有主意,让把那厨子和那宫娥拉出来——哎对,就是前面大发慈悲没杀了的两个,叫他们戴罪立功去!叫他们当先锋兵、传信员,先到谢云剑那里报个信,说皇上要来了,看谢云剑怎么办?
万一谢云剑真有反意啊,这两个人就当是试剑石了。他们先被谢云剑砍了,皇上就不要过去画城那边了。
可要是谢云剑大大的狡猾,故意对这两人客客气气的,好引诱帝后等人前来,一网打尽,这可如何是好呢?
要说姜还是老的辣!太后跟几位老臣子商量之下,又有了主意:让这两个使者摆出一副鼻孔朝天的傲慢样子,难为难为谢云剑!谢云剑要真是忠臣吧,对皇帝的使者一定客客气气的。皇帝就知道他的真心了。等皇帝到了他那儿,准给他好好的赏赐,让他受的气都有价值。他要不是忠臣吧,就不肯受气了,一定跳起来杀了两个使者,那皇帝就能知道他有异心了,就可以不用到他那里去啦!对,就是这么办!
这个主意呈到崔珩面前,崔珩觉得似乎哪里有点问题。但他也真是命数将尽,头也开始晕了、思路也开始不清楚了,愣没看出那问题在哪里。而且,为免夜长梦多、更为了避免群臣七嘴八舌把他吵晕,他就没有交付跟他一起出京的臣子们商议。直接就按太后的意思办,把那两个“使臣”送出去了!
送出去之后,帝后与大臣们等着,都捏着把汗、抱着这样的良好希望:谢云剑一定能经受考验的。他不会辜负皇帝的期望!
栋勋将军默默的擦刀。
刀可真是一把好刀。从西边进口的钢材,由极著名的匠人打造。
那匠人姓沈,听说是沈湛的徒弟。
沈湛只留下了一把刀。那把刀,在栋勋的妹妹,郭离澈手里。叫绿眉。
绿眉刀很小,细细,窄窄,弯弯,如美人的眉,颜色本该是无色的,但刀光森静,如淬了无底的林影。
郭离澈本来不喜欢这样的小刀,嫌太秀气。
她自己是个女孩子,却不喜欢这么女孩子气的东西。
但拿到绿眉之后。她忽然就喜欢上了。这份喜欢无法言喻。栋勋只好想着,如果她遇见一个合适的男子,也会这样爱上的吧?那一天她就无法再装一个假小子了,会乖乖出嫁,宜室宜家。
如果她还有乖乖出嫁的机会。
如果他能守在她身边,保护她。就像先前所有时光里,她不自量力的,以她自己的方式,保护着他。
可惜他要在这里保护着皇家。
一伙逃亡的皇家,一窝丧家之犬……他实在不想这么说自己的君王。但实在,憋屈得无以言说。
他这一生都是这样沉默着耗去了。石墨在地底受无尽的重压和灼烧,会变成钻石。而他呢?他就这样虚耗了。有壮志,没机会在真正的战场施展。最后有一拼的狠心。却不得一拼的允许。
前朝有个女子殉她的丈夫,留下一封遗书,说“妾虽弱质,幸尚有伏剑之力,更遑论伏剑之心。”
“可怜我郭永澈连这都没有。”栋勋在心里说。
当他被封为“栋勋将军”的时候,他自己本来的名字已经被代替了。他的命也不再为自己而活了。
他拿出一本小册子。手指轻轻在陈旧的封面上抚摸,如面对郭离澈的眉眼。
“将军?”却是太傅前来。举手示意。他自己带了壶酒,想与栋勋夜酌。
太傅与禁军将军共饮,本来是不合适的。但现在……大约也没那么多顾虑了。
整个世界都在崩塌,皇权、秩序,何能独善其身。
栋勋客气的把太傅让进来。
“将军在看兵书?”太傅没话找话,“哦,这……”
这本小册子,并不是兵书。
绿眉剑曾经夹在这册子中,就像一枚书签。
栋勋客气的把册子推到太傅跟前:“太傅有兴趣的话,不妨看看。”举重若轻的补一句,“只怕太傅有更重要的事,没时间看这些野史胡言。”
“不妨的。”太傅却把他重要的来意放在一边,先打开册子来。
册子是用白话记叙的,笔体认真得像个蒙童初学写字,开篇如下:
三年,两个月,十五天,我记得这样清楚。
三年两个月十五天前,我是个温饱都艰难的小工匠,而今日,我知道自己的作品注定流芳百世,也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
死之前,很高兴你能听听我和她的故事。
我走近她的世界,是个春天,原野很安静,静得我能听见杨柳抽芽的声音。
雪才化了未久,天色蔚蓝,原野静谥,所有枝叶都像小小孩子一般天真可爱、也像小小孩子般着急蹬着腿要往上蹿。一叶叶、一枝枝、一片片,连成绿海,然后成熟、衰老、枯死,像人一样。
我握住手中的剑柄,轻轻抚摸,听见羊蹄声遥遥传来。
满地丰美多汁的嫩芽儿一定是很诱人的,羊们走走停停,牧羊的童子也不舍得责罚它们,鞭子在空中轻拂,甩了像没甩一样,竟然轻轻的哼起歌来:“春桃开花满上头,春河涨水向东流,花开易落如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确实有清亮亮的小河迎面奔流而来,波间载着粉红的花瓣儿,比桃花娇媚、比海棠纤弱。它来的方向,种着许多这样的花,据说是来自扶桑的樱花。
我站住了,望着小河流来的方向发愁。
长墙修峨、门楣沉着,青瓦在日落余晖中泛着柔和而优美的光泽。那片建筑仿佛已被时光打磨得尽善尽美,不是我这样的人进得去的。
羊儿们走到我背后,有人“咦”一声。我回头,但见那些羊儿们身上都系着珍珠色的索儿,挽着一辆小小的木车。车上坐着个青衣玉带的年青男子,还有两个童子,秀目娥眉,宛转流盼,却是一双女孩子,都垂发短衣,手持丝鞭,作牧童打扮,更见动人,叫我不由得把补过的衣角拉拉、绽缝的鞋子往后缩缩,局促不安。
年青男子“咦”过一声,皱眉道:“我可以看看你的剑吗?”
是个问句,可根本不待我回答,就自顾自出手拔剑。
他坐在车上,我立在田埂边。他也没有立起来、我也没有凑过去,可他这样手一抬,我的剑不知为何就到了他的手里。
年青男子吹了吹、弹了弹,就着落日眯着眼看了看剑锋,道:“送给我吧。”
就像给了我一个天大的荣幸。
我只好回答:“不送的。”
两个女孩子低下头,四只手拉在了一起,眼角悄悄瞟我,像是害怕、像是惋惜、又像是兴奋。
我忙道:“是卖的。”
两个女孩子“嗐”一声,这次神情明明白白是失望,还有不屑。
“我是铸剑师……”我心虚的替自己辩解,“铸的剑是用来卖的。”
“你也受了魏公子邀请?”年青男子很惊讶。
我垂头嗫嚅:“我没有……我……不配……”
我只是听说魏公子无忌得一柄绝世无双的名剑,心头痒痒,自己跑了来,远远对着人家门墙逡巡。
年青男子“哦”了一声,把剑递还给我,很遗憾:“我倒是受了邀,走到这里想起来,忘了配件兵器,总不像样。又懒得回头去取,这却也只好罢了。”
“我、我卖的呀!”我捏着空空行囊,很不介意发个利市。
年青男子这回懒怠回答了。还是左边持鞭的女孩子好心好意解释:“我们主子要件东西,或是正好有人馈赠、或是自己信手夺过来,那才风雅,怎可以行到别人门口现买呢?那成什么了!你怎么连这都不懂。”
右边女孩子不耐烦的屈起右足,懒懒理着鞋口。那茶褐色棉布裤子本来就短,缩上去两寸,下面别无衬裤,露出小腿来,白生生的,半旧布鞋口恰齐着足踝,未着袜子。我掉过头,不敢再看。
而羊们慢慢又走起来,这只往这里、那只往那里,这边使些力、那边力却更大,渐渐都随了一边走,却正巧是往青瓦长墙去。
左边女孩子望了我一眼,我恍恍惚惚,便跟在车后走。前头本有一排大汉设卡,遇闲杂人等,是一律叱驱的,见那羊车,都认得,肃礼让开,连跟在后头的我,被以为是羊车主人的随从,也一并放过了。
羊车又走出小半里,青瓦长墙就更近了,已能遥遥辨见门楣紫檀木匾上伽罗色两个大字:止水。
止水山庄。
当年一户姓“十”的人家得御赐“公”位,世袭罔替,食邑在魏,便以此为氏。后来人事更迭,新君欲收回恩荣。当时十氏魏姓家主便领全宗离魏到此,弃封衔,建新庄,从此成为止水山庄的魏员外。
到如今,魏家后裔只剩无忌一人,仗剑行侠,江湖推重,仍称之为“公子”。
便是魏公子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