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梨花满目雪
两人拾阶而上,走了约有两刻钟,山径越来越窄,铺路的石子间长着簇簇野草,绊足牵袍,七王爷气喘了,步伐也变重,居然还伸手搀周孔目,其实是自己压在了周孔目肩上。周孔目不得不提议:“王爷不如再叫影卫?”
七王爷摇了摇头。
又走约一盏茶的时间,一个平台呈现在面前,山径看来到了尽头,再往后,连长野草的山径都没有了,山势更陡,树木藤萝间能见到极窄的泥径,大约只有樵夫才攀得上去。七王爷的目的地,只在平台这里。
这是山势凹进去形成的一小块平地,以前有人铺过石板,现在都淹没在杂草中了,只能于草间看到一些石板的影子,颇为粗糙,应是乡间人自己打的,不是官制。
小树的树枝斜伸在平台的路口,七王爷弯了腰,就打算钻,周孔目叹口气,举手替他把树枝拨到旁边,钻过去,但见眼前一树梨花如雪。
梨花树下,竟有一个很小的房子,小得仅可容膝,以形状建式看,倒似乎是一座祠堂。
堂门倒也有个香炉,一抱宽,圆圆可爱,泥土替代了香灰,里头的野草生长得蓬蓬勃勃,竟然还开着花。那花嫣红,只有指甲大,好像有个血做的精灵在这里哭过,流下的眼泪。
小祠堂门上一块窄窄的杂木牌子,上面苔迹斑驳,上面三个字还勉强认得清:梨花祠。
为了这棵梨树而立的祠吗?也许梨树的精灵曾显过什么奇迹,冶好了谁的病什么的,病人就给它立祠,后来它又不灵了,所以香火就绝迹了?
周孔目从半倾坏的门看进去。门太低了。看不清,隐约可见里面两座塑像,都穿着士子的袍子。为什么是两座,而且是士子呢?
七王爷在炉前立了一立,半侧身,目光从梨树上离开,转过身正对着祠门。但也没有进去。反而蹲下来,双手抱着膝。
周孔目忍不住也在他旁边蹲下来。
两个人,像蹲在村头的孩童。一起向门里看进去。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祠里面两座塑像的全身,是两个年青人,塑匠的手艺不怎么样,两人神情都呆板。但还是可以看出,他在极力表现这两人的纤弱与俊秀。
祠门破得像一只怪兽怒气冲冲张大的嘴。这两人安在里头,特别的怪异不协调。
“讲个故事给你听。”七王爷道。
周孔目就听。
“从前有两个人,在一个书院读书,感情很好。结为兄弟。后来其中一个要回家了,跟另一个说,家里有个妹妹。可以许配给他。”七王爷说。
这个故事的开头,很像戏文里。那双蝴蝶的故事吗?十八相送,英台弟是男扮女装,许的妹妹就是她自己。可是她父亲又把她许配给了别人。他们两人不能成婚,很伤心,都死了,变成了蝴蝶。
众人耳熟能详的故事了,为什么七王爷在这里提起,而且喉头哽咽,竟然说不下去?
七王爷看了周孔目一眼,那意思是:“你想到什么了?”
周孔目小心道:“王爷说的是不是,那个笨哥哥没有现义弟其实是女孩儿扮的,去提亲太晚了,以至于错过……姻缘?”
他把后头的字又吞下去了。是七王爷脸上现出的悲伤太有感染力?周孔目觉得自己心里也堵堵的,有哪里很不舒服。
风摇得木叶呜咽,周孔目蹲在七王爷身边,看着陈旧粗陋的双人塑像在破祠堂阴影里,模糊得也一副哀伤的样子。
七王爷终于道:“不是的。”
周孔目等着。
“他们,”七王爷指着这一对塑像,“他们都是男人。”
看起来确实是。
“他们在学中结为兄弟,学弟说好把妹妹许配给学兄,学兄很高兴,那妹妹生得真美,跟学弟长得也像,兰心蕙质,样样都好,但成亲之后,学兄才现,不对的。再美再好、再相像,不是那个人,就不对。原来他要的是那个人。这现太荒谬了,他说不出口,但他对妻子也实在只能冷淡了。他妻子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伤心委屈,学弟知道了,替妹妹出头,来质问学兄。学兄被逼得说了实话,学弟吃惊而且生气,而且不体谅,但是后来……”
“嗯?”周孔目拧起眉毛。总不可能是学弟回心转意,跟学兄双宿双飞,把那妹妹抛到一边了吧?有情人终成眷属到这种程度,就太荒谬了。
“后来学弟也定了亲,要成亲了。忽然之间他面临了学兄一样的问题。他才知道,有的感情真的不能用理智来压抑,你没有办法的,就是没有办法。”七王爷很轻、而且飞快道,“实在没有办法,他们两个就一起死掉了。”
树叶哗啦啦的摇,阳光中尘埃,像无数小飞虫在飘舞,光影透过破漏的屋顶晃在祠堂里那一双塑像脸上,像一层神秘莫测的面纱,把工匠粗糙工艺都掩去,他们好像要目光流转、从尘座上站起来,诉说前生不平。周孔目不知为何汗毛直立、遍体生寒:“他们死在这里?”
“是的。学弟抑郁成疾,疾笃,学兄探望他。那时别人也有点觉察到他们之间的问题了。学堂啊、军队里啊什么的,没女人,同袍啊同泽啊感情好了互相解决一下,也都有,大家都懂的,但像他们这样程度,就不正常了,譬如母亲爱孩子,爱到不让孩子嫁别人,就恶心了。同窗之间,爱到没法跟别人婚嫁,就太可怕了。别人要阻止这种可怕的事情展下去,就不让他们见面。不知怎么一来,学兄还是把学弟抱了出去,别人找到他们时,他们一起在这里,死掉了。”七王爷古怪的笑了一下,“双方的家长都气死了,说太丢人了,要毁尸什么的,梦见两个人携手来乱打一气,吓住了,就把两人全尸葬在这里。别人怕这两人作怪,造个词堂抚慰一下,后来他们毕竟没作怪,这儿就荒废了。”
没有女扮男装,没有化作蝴蝶。这个故事简陋而且寒冷得不像个故事。可他是七王爷的前生。
七王爷一直模模糊糊记得,他曾在一个房间里。那个房间有个雕得很好看的窗。雕花安静而柔和。阳光从那里泼进来,暖暖的。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暖暖的。只有他是冷的。他要这样被整个世界融化、然后安静、客气的死掉了。
有个年轻的女子坐在床边,很难过,非常难过。他是真的在乎她、她也是真的关心他。但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不能并立。真可惜。他把安身立命的珍宝送给了她,他自己就死掉好了。
“阿妹,不要难过。”他想这样劝她,说不出。
后来她就出去了。
再后来,有一个人进来了。真奇怪,他记不起他的脸。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也许像云剑一样的英武绝情?也许像栋勋一样无奈而温柔?也许像蝶笑花一样纤嗔而缱绻?甚至可能,只不过像周孔目这样,是个面目粗糙的普通人,只不过,恰好在某个时机,嵌进他的生命里,就拔不出去。
七王爷这一世,是以这样完全无望的心情,收集着与前世相似的片段,但自己心里也知道,那个人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一片一片又一片,落入梅花都不见。
灵魂落下去,就拈不回了。
上一世,阳光在窗棂上落了下去,没有人进来点灯,室内婉婉的阴暗了。学兄进来。前世的七王爷,那个学弟,完全看不见他,也知道是他来了,于是就笑起来了。知道不合适的,还是要笑。知道不合适的,可是就是对学兄说:“抱我出去好了。”
甚至没有问他“好不好”,似乎知道他们已经没有再问“好不好”的时间了。
学兄就把七王爷抱起来,走了出去。
七王爷觉得自己像一片雪。他身体是已经撑不下去了。但他还是说:“我们到看不见别人的地方好了。”
离开了暖和稳风的房间,离开了触手可及的汤药,七王爷会死的吧?可是既然他请求了,学兄就抱他走了,要去偏僻的地方,一直往山上走,走到梨树下,没有路了。是早春,天气真冷。七王爷觉得自己像一只蜘蛛,分不清有多少手足搭在外头,全冻僵了,只有肚子这一块,贴在学兄身上,还有暖气。而学兄也就始终没有把他抛开。
脚步声停住,七王爷抬眼看,见一树梨花,开得像满目的雪。学兄在那儿坐下来,怕七王爷冷,把他抱在自己怀里。七王爷还是一点点冷下去了,冷下去就死掉了。倒也不害怕,只是遗憾。
但在他真的死掉之前,有很烫的东西把他暖了一暖,他睁开眼睛,看见学兄把手腕割开了,用血来暖他。原来把他抱出来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做好陪他死的打算了吧?他们就这样一起死掉了。
七王爷已经无法描述这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