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之前常安在家抽了小半包烟,想了一下午,觉得自己应该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不能哭,不能情绪崩溃,甚至不能露出一点点波动,可是光老爷子一句话她已经眼眶泛潮。
什么吃尽苦头,什么看尽冷暖,其实越尝过悲苦的人才越渴望拥抱和关怀。
常安憋住胸口那股劲。
周阜山打量她的模样,“瘦了…”又抬手撸常安的头,“怎么还把头发剪这么短,跟个假小子一样。”
常安被说得心里更加动容,忍不住偏了下头。
“长了很多。”
其实最初的时候才是真的短,现在已经没过耳根了。
周阜山一遍遍撸着常安头顶的头发,声音哑哑问:“吃了很多苦?”
常安摇头,“没有!”
“嗯。”
老爷子含糊不清地应着,突然笑出来,“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行,行…吃饭,走,去吃饭。”
他伸手把半蹲的常安搀扶起来。
常安别过身去极迅速地抹了下眼睛,又绕到轮椅后边去跟小保姆说:“我来吧。”
她推着周阜山走到圆桌前面。
老爷子最近一直卧病在床,已经很久没有坐在桌上吃饭了,可他今儿高兴,从后边把常安拉到自个儿左手边椅子上,“来,你坐这。”
常安咽着气,看了眼周勀,周勀示意点头。
后面保姆很懂事地给她把椅子拉出来。
一家人落座。
老爷子拿起筷子,“开饭吧。”
常安后来回忆,那顿饭给她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孩子在学校了考了个相当糟糕的成绩,晚上回去准备好了要受训挨骂,可是从头到尾竟没人提一句。
晚饭结束已经过八点,老爷子身体大不如前,也提示周勀早点带常安回去休息。
常安拿了包和围巾。
“爷爷,那我走了啊!”
老爷子笑着挥挥手,又喊,“空了回来多走动走动,趁我脑子还没糊之前还能杀几盘儿。”
常安听了心里不是滋味,想说些什么,胸口堵着,只能用力点了下头。
之后又跟周世青和刘舒兰道别。
周勀带常安出去,车子停在外面,刚要上车就见刘舒兰又急匆匆地走出来。
“阿勀!”
周勀捞了常安一把,“你车上等我!”
常安没多问,很乖地自己爬上车。
周勀替她合了车门。
宾利封闭性好,玻璃绝对隔音,所以常安坐在里面根本听不见车外两人在说什么,但她可以看到两人的表情。
几乎一直是刘舒兰在说,嘴巴一张一合,周勀全程皱着眉,到末了才说了一句,之后刘舒兰就怏怏不乐地走了。
很快车门打开,周勀坐上来。
常安与他对视一眼,“可以走了吗?”
“嗯,把安全带扣上!”
路上常安脸色并无异常。
她以前就善于掩饰情绪,隔了三年这功力只涨不减。
不过她倒细问了一些周阜山的情况。
“爷爷老了很多。”
“到这年纪了,很正常。”
“可是他以前不这样。”
以前虽然也手脚佝偻,也拄拐杖,但说话做事都利索。
周勀握住方向盘,声音突然沉了几分,“前段时间给他做了一个深度体检,结果不理想。”
常安猛一愣,“不是说只是轻微脑中风么?”
“不止,很多问题,多器官衰竭,肾脏功能都不好了,医生说可能也就最近一两年的事。”
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无法体会那种感觉,可是常安太理解了。
没有人能够真的直面死亡,再强大的人在生命面前也会表现出脆弱和恐惧,而这种情绪无论是对于生的人还是要走的人,都存在。
“这也是我之前为什么会答应去见田佳琪的原因。”开车的男人又开口,嗓音淡而轻,但底下显然藏着伤感和无奈。
常安知道周勀和老爷子的感情很亲厚,甚至高于他的父母。
如果哪天老爷子走了,她不敢想象他会难受成什么样。
“爷爷身子骨一向硬朗,先别多想了,可能医生也只是随口一说。”常安顺手覆了下周勀握档位的手,原本只想给点意识性的安慰,可他的手掌突然反转过来,又急又紧地包裹住常安的手指,裹了一下似乎觉得还不够,摊开伸直,劲瘦的五指一根根把常安的手指缠住,直至整个包裹在自己手心,他才牢牢收拢。
常安侧身看他,他也刚好转过来,两人目光短暂接触,车窗外灯光一丛丛越过,眸光在那些一闪而逝的灯光中暗了又亮。
其实人生很多东西都是在一念之间,就如当年常安决定消失,不再出现在原本的世界里,也如此时此刻,她任由自己内心的疼痛一点点堆砌,堆砌到某个临界点,让她曾对上苍祈求的东西得到了某种回应。
给我一点勇气吧,多一些,再多一些……直至感受到周勀手掌中的温度,蓄着某种力量,把她牢牢拽紧。
“周勀…”
“嗯?”
一只手扶着方向盘的男人再度偏过头。
常安望入他的眼睛,问:“明天上午有空吗?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
周勀这些年睡眠一直不大好,一点动静都能醒,且有了很清晰的生物钟,一般七点之前都会醒。
他习惯性地伸手捞人,却意外捞了空。
“常安?”
窗帘合得实实的,房间里也没开灯。
周勀揭了被子下床,突然听到“咚”一声。
梳妆镜前有张椅子,声音就从那里传过来。
周勀走过去,常安就坐在那张椅子上,后背靠着,两条裸腿从睡裙里伸出来,一条落地,一条翘在梳妆台上。
尽管屋里没光,但她皮肤白,腿更白,细细长长地像两根白色灯管。
周勀扫了眼,视线落到她手上,她手上还捏着半截烟,烟头烧得通红。
“抱歉,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周勀摇头,问:“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睡不着。”
“睡不着就起来抽烟?”
常安苦笑,也不避讳了,把烟叼嘴里又吸了一口,吞云吐雾间她的眼神是飘的,散的,迷的,与她身上那股子柔和柔软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矛盾又勾人的味道。
周勀转过去将屁股搁台面上,问:“什么时候学会抽这个?”
“很久了。”
“有多久?”
她不说话,半笑着又抽了一口。
周勀就坐那看着她一点点把剩下半截烟抽完。
“几点了?”常安问。
“还不到六点。”
“你不睡了吗?”
“醒了。”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周勀顿了顿,“好!”
常安掐了烟蒂,起身去换衣。
冬日早晨六点还不算太亮,加之那天有雨,天色阴沉沉的。
周勀带常安在小区附近吃了个早饭,重新上车出发。
因为时间尚早,还没到高峰期,所以十分钟后已经上高架。
常安没有说具体要带周勀去哪,只给了他一个地址——涪化市武昌南路207号。
涪化以前是一个独立市,几年前才并入云凌,成为云凌下属一个直辖市。
高架下去开了很短一段高速,之后高速转省道,终于进入涪化区域。
涪化显然没有云凌繁华,大早晨路上车流也少,穿过不算热闹的一个小商业区,又开了大概十几公里,外面一片暗茫茫。
“今天有大雾么?”常安问。
周勀回答:“应该是霾。”
“雾霾?这么严重?”
“一到冬天就这样。”
常安噢了下,不再吭声。
周勀的车子行驶在陌生的道路上,穿过层层暗厚的雾霾,终于听到导航里传出来一道女声:“您已到达目的地附近……”
“到了吗?”周勀问。
常安看了眼前方模糊不清的建筑物轮廓,“路口往左拐,靠边停。”
周勀照办,车子停下来,看到不远处马路对面有片建筑物。
“这里?”周勀问。
常安点头:“对,这里!”
“什么地方?”
尽管门口挂了牌子,但空气能见度太低,上面具体写了什么也看不清,但看着像是什么医院或者疗养院之类的场所。
“天佑医疗,云凌唯一一所国家定点自愿戒毒机构。”
“什么?”周勀觉得自己可能没听清。
常安看着雾气中的那扇铁门,还有铁门后面的几栋房子。
“在过去的三年里,我大概有差不多一年时间都呆在这里面。”她转过身来,彻彻底底地直视周勀,“海洛因成瘾,我在这里接受治疗。”
周勀脑中嗡地一声。
他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或者没听明白,愣是坐那好一会儿才往上匀了一口气,之后他身子往后仰,后背靠在车椅上,心脏那处疼得厉害,他拿手摁了下。
在这之前他猜测过很多可能,为什么她明明活着却不愿意回来?肯定有原因。
前几天许世龙给他发过一条微信,当时他已经见过常安,但常安撩狠话,字字句句往他心口戳,他曾经一度觉得自己这些年像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可是冷静之后他开始一点点捋逻辑。
他找过许世龙,两人约出去喝酒,许世龙当面没跟他说什么,但事后给他补了条;
他说:“按我这几年办案的经验,最没人性的就是绑匪,肉票很少能够全身而退,特别是女人,要么被直接撕了,要么身残体缺,但目前来看她也没缺胳膊少腿,精神方面也没问题,那只剩下一种可能,在被绑架期间受到了侵犯。”
周勀其实也往这方面想过,但每每想到就逼自己停住。
太痛苦了,若是事实他根本无法想象常安受罪时怎样一番光井,也无法想象这几年她如何独自熬了下来,但潜意识里他其实已经默认了这是事实,甚至已经开始进行自我安慰,特别是这几天跟她做的时候还特意留意,她没排斥身体接触,也没什么过激反应,所以周勀一度觉得她可能已经过了这道坎儿,只是不耻说出来,因此他才说服自己别去多问,也阻止其他人多问。
可是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事实会是这样。
海洛因,戒毒所,常安,他完全没办法把这三者联系在一起。
“怎么会…”再度开口的男人声音已经明显发哑,他狠狠搓了下脸才拢回一点理智,“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常安腰上塌了下,身子随之往后靠。
“当年……”
脑海中的镜头一下子拉得好远,“其实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大概海洛因这东西真的可以使人丧失记忆,只记得金大富要你拿钱赎人,发现你又报了警,他疯了似的带我转移地方,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艘快艇过来,其实也不算快艇,好像更像渔船,他们把我绑在船尾的发电机上。”
这事周勀知道。
“他们还在船上绑了炸药。”
这事周勀也知道。
“后来船炸了,你没在那艘船上?”
“起初在,但是后来被人救了,就是小芝的父亲,那艘船是金大富他们偷来的,小芝父亲发现船没了肯定要找,丁家祖辈都是焦淳渔民,对附近海域很熟悉,最后在离岛不远的地方找到了船,也找到了我……”
常安简单复述,顿了下,又看周勀。
周勀不出声,眼神微红地看着她。
他在等她继续往下说。
常安隐约缓口气,“其实金大富一直想动我,但另外几个绑匪是纯求财,大概不想把事情闹大,中间阻止了他几次,不然可能我也没办法活下来,直到发现你那边报了警,金大富大概是慌了,恨透了,加上之前瘦身钢筋的案子,还有她妹妹的死,他把他的家破人亡全部怪到我头上。”
人在极度仇恨的时候肯定会不理智,更何况还是一个染上毒瘾的绑架犯,亡命之徒,还有什么顾忌。
“……他绑住我,拉我上船,当时另外几个绑匪都不在身边,我求过他,我想保住孩子……”
常安记得自己当时已经毫无尊严可言,往日那些优雅清高都都不要了,尽管双手双脚被绑着,她还是像狗一样扭着身子爬到金大富腿根前。
她认错,她磕头,她哭着喊着承诺只要不动她,不伤害孩子,要她做什么都行。
“可是没有用,他当时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他说他没办法看着你事业有成,还能子孙满堂,然后他就给我注射了一针海洛因。”
故事到这基本已经能够拼凑出一个大概,却是与周勀之前猜测的情节截然不同。
他把头埋下去,双手捧住脸,觉得自己连气都快喘不上。
常安的声音还在继续:“那针下去我以为自己会死,可是并没有,他应该控制好了剂量,我只觉得头晕目眩,之后一段时间整个人都是放空的,该如何形容那个感觉呢?”
常安闭上眼睛,舔了下发干的嘴唇。
所谓意志力其实是个相当缥缈的东西,你摸不到看不着,以为自己多能耐多强悍,可是这世上有的就是能够轻易摧毁你意志的东西,更何况那还是海洛因。
周勀再度抬头时眼圈已经猩红,他握住常安的手,重重掐了一下,靠在椅子上的人像是猛地从云层跌落,一种巨大的悲痛和空虚感袭来,她用力磨了下齿根,继续往下说:“其实当时我还不能确定自己被注射了毒品,直到两天后出现戒断反应……”
常安坐在那重重地呼吸,其实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不愿意回来,也从不对人提起这段经历,一是觉得没脸,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不愿意再回忆。
回忆一遍就像重新去经历了一次,包括针头插入血管之后紧随而来的欲仙欲死,也包括戒断反应开始时如被百蚁啃噬的那种削骨之痛。
周勀侧过去,问:“后来呢?”
“后来…”常安在脑海中挑挑拣拣,尽量让复述变得简单。
“当时孩子已经没有了,我从船上被丁守权救下来之后落了水,他把我拉到岸上的时候身下已经都是血,当时他以为我是哪里受了伤,把我驼去医院检查下来才知道是流产。”
周勀转过头去朝窗外狠狠喘了一口气。
关于孩子这段尽管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也知道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把孩子保下来的几率几乎是零,可是当亲耳听到,周勀还是有些受不了。
他倒不是有多心疼那个孩子,他是心疼怀孩子的人。
天知道这么多年他手机里仍然存着常安被绑架之前给他发的那几条;
她说她有好消息告诉他,短短几个字,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当时的雀跃之情。
“孩子没有了,我当时很绝望,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妈妈,我甚至觉得…我没办法回来见你……”
周勀往下沉了一口气,“傻瓜。”
“是吗?我后来也觉得自己傻,以为那就是世界末日了,可是多的是比那还要绝望的日子。”常安继续说,“我在医院住了两天,到第二天夜里开始不对劲,关节疼痛,腹泻,完全无法控制地流鼻涕,打哈欠,出虚汗,当时护士还以为我对什么药物有过敏反应,可是查一遍也没查出问题,状态持续了一夜,到天亮时才稍有好转,可是几个小时后又出现类似反应,甚至更严重,后来还是权哥,就是小芝的父亲,他问我,是不是我有吸毒史。”
“说来可能真的是上天安排好的,权哥在最后关头救了我,把我从海里驼回来,他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渔民,可是你知道吗,小芝的妈妈也有吸毒史,所以他一眼就能看出我那些症状是戒断反应,可能是看我太痛苦了,出院之后他把我接回去,又想办法联系到以前小芝妈妈的圈子,给我弄了一点海洛因。”
周勀合上眼睛。
一切真的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权哥让我免于葬身火海,却把我推进另一个地狱,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以前以为那些关于远离毒品的宣传片都过于夸张了,一个个成魔成瘾,人不人鬼不鬼,可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短短一个多月时间我瘦了二十多斤,我不敢回来,也不能回来,小芝家成了我的避难所,可是买毒需要钱,丁授权经济并不宽裕,他本身有很严重的肝病,加上之前给小芝妈妈养毒几乎已经掏光了他所有家底,所以一个多月后他断了我的供给,那简直是……”常安突然揪了下自己的头发。
周勀摁住她的手,“不说了,不必跟我说这么详细!”
“不,我要说,我一定要牢牢记住戒断时的痛苦,何止是百蚁钻心,甚至每个骨关节都像被敲开一样,好像随时都能断气,不,不是断气,是生不如死,而小芝父亲又太心软,当时我已经跟他搬到了埰岗,他一次次把我绑起来,又一次次抗不过我戒断时的歇斯底里,所以断断续续又开始给我买毒,这种日子持续了大概三个月,也就是那三个月,你雇了二十多艘船在海上找我,我知道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是我已经变成一副骨架,一具行尸走肉,还怎么有脸回去见你?”
“……当然,我也有清醒的时候,只要毒瘾不犯,我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我会教小芝画画,也会跟着权哥回焦淳,一起去海上打鱼,我曾想过可能往后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我完了,彻底废了,就看老天什么时候把我的命收回去。”她即使现在用最平淡的口气复述,周勀还是轻易能感受到当时的绝望。
原来他在岛上日复一日等待受刑的时候,她也在另一个地方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你当时就从没想过要回来?”
“也不是,肯定想过,但是我阻止自己去想,真的,不能想,一想就痛,特难受,那种感觉就像……就像……”常安用手揉了下眼睛,“就像自己眼睁睁看着家在哪里,亲人在哪里,爱人在哪里,可是对着镜子一照,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我没脸回去,更不能回去,可是天知道心里有多渴望,一面逃避,一面日复一日的丑陋下去,丑陋到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而这种矛盾的痛苦积攒到了一定程度,大概是彻底崩溃了,在不知第几次毒瘾犯又没存货的时候,我跑到海边跳了下去,我觉得还是死了好,一了百了也不用再成天面对如此不堪的自己,可是你知道吗?原来死都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