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雨打在小教堂的钟楼上,钟在风中轰鸣。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穿着黑衣,打着黑伞。
“总是穿这同样的一身衣服不会显得很腻吗?”屋子里角落扑在电脑前的颓废中年男人懒洋洋地对收起黑伞走进来的人问,“像是在参加一场永远都结束不了的葬礼。”
“葬礼总有结束的时候,但它们总是一场接着一场。”昂热将雨伞挂在门把手上顺手关掉了门,免得门外的雨滴打湿了门槛内地板的羊绒毛毯,“并且在西方,送葬者与被埋葬者的礼服的同样款式的,谁也不知道我奔赴的下一场葬礼主角会不会是自己,穿这身衣服在任何时候都很合时宜。。”
“真酷的台词啊,往前一百年往后一百年估计再也找不到你这么酷的葬礼主角了。”守夜人勉强把视线从电脑上的丰乳肥臀上挪开,看向了不请自来的昂热,“在三峡碰壁了?所以来我这里寻求安慰?”
“我想如果我需要寻求安慰的话应该会找年轻一点的女孩。”昂热拿起桌上低酒精饮料的瓶子看了一眼,“我听说你最近在重新温习你的老本行。”
“什么叫温习,那种东西刻在记忆里怎么都是不会忘掉的。”守夜人探头探脑地瞅着在房间里揣兜乱转的昂热,“你什么时候又对炼金学有兴趣了?”
“在长江下叶胜拍摄到了大量的青铜立柱,类型类似于‘冰海残卷’,可能与青铜与火之王的炼金术有关,我们缺少一个优秀的解读者。”昂热给自己开了一瓶酒精饮料,拇指敲动下瓶盖在气流声中精准地弹飞到了桌上满是饮料盖的玻璃缸里撞击发出叮当响。
“青铜与火之王的炼金术?白帝城的‘书房’真被你们给找到了?”守夜人头一次脸上出现了精神焕发的样子,久违地在那张废人转椅上坐正了。
‘夔门计划’的一切资料都是机密,就连守夜人也只知道流于表面的一些信息,譬如任务地点远在中国的长江流域,更深一些的情报他就不得而知了——如果他想知道,获取这些情报不会很难,但他犯不着为了引起校董会怀疑的风险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且在这段时间里他可是有更重要的事情一直在做。
但如果现在昂热以请求者的身份上门,他也不介意听一听这次临时上调到‘S’级机密任务的简报。
“过程很曲折,死了一些人,但结局算成功,托了那个孩子的福。”昂热单手揣在西裤兜里,右手拿着饮料站在房间中央背脊笔直。
“你这简报也真够洁简的...不过过程并不重要,你们找到了龙王的‘茧’了吗?”
“放出流言,辗转七天,在一切风平浪静后,于今天上午十一点三十分钟抵达学院,我亲自送押到冰窖底层保管。”昂热说。
“确定是龙王殿下的骨殖瓶么?”守夜人难得语气严肃了起来,上一次他这么严肃还是在讨论日本色情行业究竟是不是死了的时候。
昂热从裤兜里摸出一部手机丢了过去,守夜人双手一捧接住后灵活地翻转过来窝在了躺椅里划开屏幕,在上面是早已经被点开的一张张照片,拍摄时间都是今天。他的双眼像是扫描仪一样精确地扫描着每一个细节越看眉毛挑得越高,手机屏幕光下那张颓废脸上的阴影就显得越深,仿佛在里面藏着什么隐藏的情绪。
“‘以我的骨血献予伟大的陛下尼德霍格,他是至尊、至力、至德的存在,以命运统治整个世界。’”昂热说,“以你的见识应该读得懂骨殖瓶上的龙文。”
“跟传说中的一样,赞颂熔火权柄的美言,这种保存度和历史感,你们居然真的找到了它,还把它带回来了。”守夜人不厌其烦地翻着那几张重复的照片,“在解剖研究之前你准备怎么保存他?”
“均匀预应力玻璃打造的无菌室,纳米材料的收纳工具,低温舱内二十四小时灌注液氮冷存,石英玻璃腔隔绝骨殖瓶的内与外,拒绝一切与肾上腺素有关的化学物质进入,通行权限由黑卡提升到仅我一人批准白名单。”昂热说。
“无金属空间,超低温冷藏,再加上不相信任何人...很难想象骨殖瓶会出什么安保上的问题。”守夜人挑眉。
“曾经的错误犯过一次后就不会再出现第二次了,事实证明就算是旁无二心的研究人员在生物终极形态的‘美’前也会犯下不可饶恕之罪,那是凌驾于**与贪欲之上的求知欲,对神秘和伟大的渴求...真相、终极,这对那些研究人员来说是致命的诱惑,甚至可以在一时间超越他们的屠龙精神。”昂热轻声叹道,“我不能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战友。”
“所以我才说秘党需要像你这样的冷血胚子,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干大事!敬你一杯!捕获了活的四大君主,这份功劳算你独一份的了。”守夜人举起喝了一半的酒精饮料神采奕奕地欢呼,起码看他的表情这份为友人事业突破的喜悦不是作假的。
“最大的功劳应该分给摩尼亚赫号上的船员,以及深入龙穴为我们带回骨殖瓶的专员。”昂热微微举了一下酒瓶又放下了。
“‘S’级的小子这次在行动中很活跃?”守夜人问。
“异常活跃,甚至开始真正受到了秘党以外的势力们的关注了。”昂热淡淡地说,“现在的他已经成为秘党新的‘面子’了,这七天之后没人不会不知道他的名字。”
“明珠塔那一次我以为他就足够上镜了。”守夜人耸了耸肩。
“性质不同,这一次他剁掉了两只龙侍,尊贵的次代种,被诺顿殿下选为守陵人的古龙。”昂热说,“最重要的是他捕获了龙王,这是从来没有人做到过的事情...划时代的伟状!”
“千年的守陵终究会让那些次代种元气大伤吧?就算换你也应该能做到,毕竟龙王藏在骨殖瓶里,对手说穿了也只有次代种,很强,但不够强,龙王才算强,可惜他没有机会成为敌人。”守夜人说。
“无论如何,校董会对他很满意...异常的满意!”
“有多满意?总不会要下嫁个千金给那小子?我记得校董会里姓洛朗的那一位挺漂亮的,我还有过拿她照片当桌面壁纸的想法...”守夜人眯眼。
“并不是血统越为强势诞生的子嗣就越为优秀这一点你比任何人再清楚不过了。”昂热淡淡地说,“领袖人物的诞生是需要通过血统基因谱的对照匹配,再经过大量的‘子宫’筛选才有几率得来的,要想更胜一步稳定血脉还需要在怀胎四个月后对成型的婴儿铸写炼金矩阵,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接受这种孕育领袖的严酷做法。”
“但总有人愿意这么做,而且还不少。”
“在长江我见到了‘正统’这一代的‘月’。”昂热说。
“风月还是霜月?总不会是牧月吧?”守夜人问。
“获月。”昂热说。
“‘正统’每一代的‘月’都是对标‘S’级的‘乾’位混血种,诞生的时机不同得到的冠名也不同,我记得‘获月’这个冠名应该是在夏季出生。就‘正统’那边的风水属相来说‘获月’属于中三等偏下的选择了吧?毕竟出生夏季炼金矩阵只能走‘火’位,在胚胎的过程中铭刻撰写下的炼金矩阵又会直接影响胎儿的先天性格,所以‘获月’都会稍显暴躁易怒一些...不好管控啊!”守夜人挠了挠头皮。
“‘霜月’于秋,性情薄凉,适合作为工具但不适合培养归属感。‘风月’于冬性情生冷,但却容易一意孤行早夭,‘牧月’于春,性情热烈...但容易恋爱脑,自从上一代‘牧月’跟人私奔之后,‘正统’估计痛定思痛再也不会培养这一类情感丰富的工具了吧?”昂热摇头,“相比之下‘获月’这种性情暴烈,刚极易折的人选倒是符合他们现阶段的需求。”
“襄阳周家没露面吗?他们现在应该还在翘了‘正统’单干吧?”
“‘夔门计划’有泄露的可能性,‘正统’被人当枪使了一次,所以优先涉入了,大概他们也不想事情继续扩大,才主动在国内把事情隐瞒了下来,变数在最后一刻也是可控的。”昂热说。
“看起来‘正统’近期又会有大动作了,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龙墓急需打手么?”
“不大清楚,但那个‘获月’提到了‘正统’的几位家祖寿元出现了问题,估计会跟这个消息有关。”
“总之不关我们的事情了,两边的利益牵扯不到一起,而且说不定以后我们跟他们还会站在同一边战线,毕竟龙墓挖完了就只有在活的龙类身上打主意了,究其到底还是屠龙的买卖,先打仗,再谈利益分割的事情,大体局势都是如出一辙的。”守夜人无所谓地说,“这次估计你跟‘S’级的小子给了‘正统’一个下马威吧?我不信他们不对龙王的骨殖瓶不心动。”
“两只次代种的龙尸足够满足他们的胃口了,正好我们也很难把龙尸带回来,收获了骨殖瓶已经足够了,这是历史意义的突破。”昂热说。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按部就班的解剖然后处刑?这次收获的是龙王应该会有另外的打算吧,所以这就是你今晚来找我的理由?”守夜人揉了揉手,“你可别告诉我你要借用炼金术来困住诺顿殿下,来进行一场跨世纪跨物种的谈判,那可是龙王,炼金术鼻祖的人物,我在他面前玩炼金术就是班门弄斧。”
“我还没有自大到这种程度,炼金术自然有其他用处——还记得你以前跟校董会提出的‘尼伯龙根计划’吗?”昂热抬头看向守夜人问。
“记得啊!就是靠那玩意儿我才把副校长的椅子坐稳了的,但究其所以也是假大空的东西,没多少人愿意拿那些对于校董会来说都是不小负担的资源去投资一个‘领袖’吧?比起这种后天造神计划,那些信仰血统唯一论的老家伙们更愿意给自己优秀的后代寻找‘子宫’,从小洗脑培养独属于他们的‘领袖’。”守夜人拿着酒瓶眯眼,“‘尼伯龙根计划’最大的问题从来都不是炼金技术难以突破,而是人选问题,想要找到一个能让老家伙们承认的人太难了。”
“但技术总归是在于你我的,所以这件事到底成不成我们有决定权。”昂热单手揣兜拿着酒瓶向角落的守夜人示意了一下彼此。
“注意用词,是‘在于我’而不是‘在于你我’,你个只会拿着折刀砍人的暴力狂懂什么炼金学?你《魔动机械》和《炼金基础》得过‘A’吗?文科生!”守夜人好不容易找到了鄙视友人的点,鼻子发出高人一等的哼哼声。
“如果理科生的最终形态是坐在沙发里喝啤酒直到发福,那我觉得我在剑桥选修文科还是比较英明的抉择。”昂热轻轻理了一下西装领口露出了下面洁白的衬衣,对比起来守夜人那一身沾了不知名酱料秽物的牛仔夹克和格子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对此守夜人只表现出了不屑,“文科生就好好拽文念诗耍帅,真要玩科学的技术流还得看我们理科生的!我们是因为熬夜和高热量需求才会发福的!得亏我是混血种才避免了脱发的诅咒!你们文科生对‘尼伯龙根计划’唯一的作用就是取了这个名字吧?”
“可有些时候文科生也会主导财政和拨款——空有炼金技术没有资源支持也只是水中望月,点石成金也首先需要‘石’。”昂热轻轻侧头,“‘在于你我’的用词并没有错,因为现在只有我才有化腐朽为金的基石。”
守夜人正准备放嘴里酒瓶停住了,好像为昂热这一席正常、平缓的话语所震慑到了。
房间里静了几秒,他看着昂热,昂热也看着他。他听明白了那平淡的话里隐藏的危险到极致的信息,缓缓放了下了酒瓶看向昂热。
“你认真的?”他沉声问道,声音低得能被门外呜呜的雨声盖过。
空气里不再有了友人斗嘴的戏谑气氛,取而代之的是凝固一般的肃穆,像是有人揭开了棺椁的一角,任何窥探的目光必然沉默且敬畏。
“他本来就是‘尼伯龙根计划’的唯一人选。”昂热迎着老友沉静的眼眸淡淡地说,“从他带着骨殖瓶回到学院之后,也是我这里唯一的人选。”
“校董会可不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没有告诉校董会我的想法。”
“你这是滥用职权哦。”
“总好过放任朝纲败坏。”
“你这算什么...乱臣贼子?”守夜人忽然笑了一下。
钟楼内静了很久,白鸽藏在檐下眺望远处灯火辉煌的安铂会馆一隅,在那里欢笑与音乐齐鸣,无知的男孩和女孩们姿意舞蹈,把酒言欢。
于是就连风中大钟也藏在了阴影里不再呜咽了,生怕惊扰到这一场堪称‘亵渎’与的对话。
守夜人在凝滞数分钟后,忽然放缓了视线,站起身来走到了站立不动的昂热身边,越过了他弯腰捡起一瓶新的酒精饮料,撬开瓶盖塞在嘴里转身又走了回去。
昂热静默地站在那里,他甚至做好了这位老友忽然拔腿狂奔冲出钟楼,嚷嚷着要跟校董会举报他的准备,但好在他们的友谊支撑住了这次谈话的重量。
“校董会知道你要做的事情后会大发雷霆不顾一切地阻止你。”守夜人悠然说,“你做好直面那群老家伙暴怒的准备了吗?”
“事后的暴怒又有什么意义?通常在别人知道我计划的时候,计划已经十分完美地完成了,无能的暴怒只会因为对现实的妥协快速消退,校董们都是聪明人,在一切既定之后只会去重新计划如何在从中谋得新的利益,而非是对过往的过错纠缠不清。”昂热颔首说。
“看来这些年你也不是什么都没干嘛,起码把他们的性格摸得很清楚了。但我还是有个疑问,是不是在执行部发现白帝城的时候你就开始有这个计划了?”守夜人眼睛眯得很小,抱着酒瓶子让人不大清楚他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在通过眯眼隐藏自己内心的情绪。
昂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守夜人转念之后又说,“你确定那个小子可以信任吗?不是我说,那个小子身上还有很多疑点!相当多的疑点!就他的血液样本的问题来讲,现在还没有人弄清楚了那种诡异现象到底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消失的!更别提贤者之石枪击案事件中的现象了。”
“这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守夜人低声问,“是什么给了你信心他会永远站在人类这一边?说实话,就我的角度来看,我可不会轻易把你找来的这个小朋友当做纯粹的‘混血种’,在‘尼伯龙根计划’那种等级的血统提纯后他会成为什么谁也不知道!”
“正面战胜龙王的唯一利器?或许。”
“这件事可不是一个‘或许’能敷衍过去的,昂热,我总需要知道你对他的自信是什么?”守夜人注视昂热,“你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发现他的过程,以及他的来历。”
“这重要吗?”这次是昂热反问守夜人了,语气平淡。
“......”守夜人沉默了几秒后忽然松开了紧皱的眉头,一瞬间恢复成了懒散的模样躺会了椅子上,“也对,我傻逼了,这对你来说真的不重要,因为你是疯子。”
“你不能跟疯子讲道理,跟他谈风险与性价比。”昂热点头赞同。
“就像你不能跟疯子讨论什么型号的手电筒才能打出一条走得稳妥的独木桥来。”守夜人挠着眉毛叹气,“但我还是需要一个理由,就算是敷衍我的理由,毕竟毁灭世界也需要正当的理由吧?总不能是因为汉堡不好吃了就得灭世什么的...给我一个相信他是未来十年内结束战争,而不是发起战争的理由。”
“年轻人的心是没有边的,年轻人的心飞向远方,可越是往高处,人的心就越是会害怕的,所以他们总会想方设法地找到一些网罗牵绊,去束缚住他们自己本身。”昂热轻声说,“我对他有信心。”
守夜人盯着昂热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不满地小声哼哼:“文科生...”
“如果做好了准备,随时通知我,今晚‘青铜与火之王’的解剖将会在冰窖进行,由于是机密计划,所以行动需要越快越好。骨殖瓶抵达学院的情报瞒不了校董会太久,现在他们大概还以为骨殖瓶正在北太平洋上转悠呢,等到他们意识到被耍了的时候行动起来会是以雷霆万钧之势。”昂热转身走向了门。
“就算是雷霆万钧之势也快不过你这个偷鸡摸狗的小贼啊。”守夜人嘀咕。
“我做偷鸡摸狗事情的时候一向都会带上望风的同伴。”昂热背身微笑,“我也希望你最近思考如何制造代酒精饮料时捡起来的炼金术能支撑这次计划的顺利实施。”
守夜人翻了一个白眼,他最近的确在忙活这事儿...见鬼的昂热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以龙王的新鲜骨血作为‘尼伯龙根计划’的养料饲养出来的怪物...会是连龙王本身都恐惧的东西吧?”守夜人看着门前的昂热问,“他真的会同意这个计划吗?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是抱炭取暖的疯子啊。”
昂热取下了雨伞,回头看了阴影中的中年男人一眼说,“SictransitGloriamundi.”
守夜人神情微凛,看向昂热的眼眸中略微散去了一些轻松,取而代之的是漠然的平淡。
“不必担心,他会同意的。”他打开了门,撑开雨伞走进了灯火辉煌的雨夜之中,“他所有的失去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黑色的西装消失在了黑色的雨夜,大门关闭了只留下阁楼中的酒鬼一人。
他喝干了酒瓶里的饮料悠扬地打了个饱嗝:
“啧,文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