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峤记事》全本免费阅读
午后时分,阳光早已将薄薄的秋露蒸去,丝丝缕缕如金丝般盈满药园,空气中弥散着药草的清香。
这座药园地处京师南侧,归太医署所有;里面的药园生,大多都还未及冠,大多出自杏林世家,或是药商子弟,也有少数科举不中、另辟蹊径的读书人。
今日的药园里,倒是格外的热闹。
陈药师笑眯眯地看着这位新出炉的女医正,迎上前来:“沈医正,久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为人师,与诊治病患还是大有不同啊,沈医正可还习惯?”
皇帝亲封一个女医为官,这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他早就有所耳闻,但此时见到面前人,心中依然震动不小。
好年轻的小娘子啊!
他不禁有些腹诽:太医署中是没人了吗?竟让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貌小娘子,负责方脉科学子的药学课考。
沈峤双目含笑,丝毫不在意那些或是好奇、或是嫉妒的目光,双手一揖:“陈大人过誉了,如今多事之秋,医令和院判大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其余前辈也都有要事在忙,这才轮得到某来担当此任。”
“如有不周之处,还请大人从旁指出。”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谦逊却不自卑,将姿态放低,给了陈药师面子,但课考之权责,却丝毫不松口。
“从旁指出”,陈药师咂摸着她的话语,这就是不愿让他主导的意思。
自己的试探被她轻轻顶回,这小娘子医术暂且不论,口舌心眼,倒是不缺。
他也不生气,引着一行人往园子深处走去。
课考设在了下午,午间用过餐食,沈峤迎着秋风,静静地看着满园草药。
康济堂小院中的那块药田,按照南方时令,早该成熟了,也不知药童小石有没有帮她收好。
“沈……沈医正,你在想心事吗?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沈峤闻声回头,一个学子打扮的少年忐忑地望着她,是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朱彦明。
“没有,”沈峤神色间的怅然一扫而空,笑道:“不过是想起来故乡家中,也有一块小小的药田。”
朱彦明再次见到这张如花笑靥,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涩。
他怎么也没想到,再次见面,当初生怕不能长留太医署、在藏书阁争分夺秒读书的少女,已经成了医正大人。
成了可被他称一声“师”的人。
他喉管微动,语气有些不自然:“我见你始终一个人,就想过来陪你解个闷。”
沈峤摇头轻笑:“如今我算是你们老师,你平日里课考之前,也来寻老师解闷吗?”
说罢,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屋舍。
朱彦明顺着她的回头,果然看见几个没来得及掩饰的同窗,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这边。
他瞬间就明白了沈峤的意思。
若自己在课考中得了甲等,难保不会有人蓄意攀扯今日之事。
他不由更是挫败,自己似乎又是好心办了坏事,非但没能给她解闷,还添了许多麻烦。
沈峤一边走向人群处,一边随口问道:“你们每年都会来药园课考吗?”
问到了自己熟悉之处,朱彦明打起精神,殷勤答道:“春夏秋冬每个季节,都会有人带我们来药园,亲自在田地里观察、辨认当季的药材,学一些简单的炮制之法。”
“哈哈,既然有人提到,沈医正有无兴致,去看看我们的药园生炮制药材?”
陈药师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侧,出口相邀。
因着郑家乃是药商,沈峤在潭州时,就见识过不少此时已经出现的炮制方法,而药园的技法,又是更上一层。
“陛下不愿天下百姓受疾病之苦,于医药之道,极为重视,拨下不少款项,太医署和药园规模这才得以扩大,我们也不用如前朝那般被百官轻视。”
陈药师语气中有掩不住的骄傲,余光瞥见沈峤目光灼灼地环视四周,更是竭力介绍起来。
正在炮制的百工连头也不抬,只专心手下之事,沈峤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这两年新来的药园学子,是不是比之以往要少?”
陈药师一愣,大感意外,轻视之心大大减少。
药园隶属太医署,大半的开支,都由户部拨款支撑。
近年北方连接生乱,军费开支加重不少,事有轻重缓急,太医署得到的款项一年少过一年。
只能通过减少人数,来减轻经费的压力。
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他呼出一口长气。但这话不能为外人道,多少人都还沉浸在京师的升平气象中。
“是少了些,”陈药师不欲多说,打了个哈哈,“沈医正你瞧,这边是炮制砒石的地方,平时,可不许学子随意进来。”
沈峤也客气地笑笑,剧毒砒/霜,就是从砒石中提取而来,各地官府,都对医馆药铺中的这类药材做了严格的把控。
不许自行炮制,且每一份的出入,都要严格记录在册。
屋前落叶萧萧,栾树的枝干迎着翦风轻轻摇晃。
沈峤抬头看向匾额,上书“格物致知”,笔力遒劲,竟是皇帝亲手所书。
跟着两人身后的学子,倒是对砒石的精炼更感兴趣。
陈药师挥手不让他们靠得太近,解释道:“虽能入药,终究是毒,炼制途中,难免会有毒气散入空中,是以这处,少有人来。”
沈峤心中一动,她一眼看出,此时的砒石炮制,还在用古法火锻,产率低不说,更是对身体有害。
若是将炼炉稍作改进,加一道冷凝工序,再设置烟道排出废气,就会好得多了。
她将这一设想说出,陈药师向来循规蹈矩,从没想过祖宗之法竟还能改进,一时之间有些怔愣。
倒是正在炉前烧炼的卫药师,眼前一亮,拱手道:“沈医正这一席话,颇有可行之处。”
沈峤含笑回礼:“应当是可行的,此法曾献上过潭州府衙,楚地一带,已经多有流传。”
卫药师一愣,下意识接口道:“若是曾献往州府,没道理不送上京中啊?”
沈峤垂下眼睛,没有回答。
大盛地域辽阔,辖十五道,每道又有那么多的州县,每月送上来的折子不计其数,能送到皇帝案头的,大多只有军情与灾情。
剩下的交由尚书省甄选完毕,重要的放到朝会上讨论;不那么紧急的,就交给六部处理;还有余下的,多半毫无价值,随手扔给底下书吏收拾存档。
改进一项炮制之术,要改建屋舍、锻造器具……州府刺史或许有魄力如此,到了京中,户部可未必愿意多一笔可有可无的开支。
秋风寥寥,虫声凄凄,天气说变就变,未至黄昏,天色已然暗淡。
雨滴点点飘落,不一会儿,屋顶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竟是瓢泼大雨的气势。
沈峤将一众还在院中采集草药的学子赶回屋内。
幸好,此时还未收割完的药田不多,都是特意留下供课考使用,不至于造成损失。
“沈医正,雨这么大,我们还能回去吗?”
“是啊,要是雨一直不停,岂不是都要宵禁了?”
“药园里可没有这么多空闲的屋舍,那得多少人挤一块儿啊!”
沈峤也有些头疼,来时万里晴空,众人相约城外相见,为图个简便,多是骑马或步行而来,无一人驾了马车。
现在反倒不好回去了。
雨水如九天瀑布般倾泻而下,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一队马蹄声由远及近,竟是直冲药园而来。
“哔——”
长长的一声哨响传出,缰绳勒紧,马声嘶鸣,在潇潇秋雨间显得如泣如诉。
学子们挤向窗边,看见停在院外的一对马车,相互对视一眼,都兴奋起来。
莫非是医令大人见他们被困在雨中,派人前来接应?
为首的马车上跳下一人,拿出拜帖递给守门人,不一会儿,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大步进来,雨水顺着帽檐流下。
“在下是顺威镖局的镖头,外边的车队,是沈医正昨日与我们掌柜的商量好的。”
众学子一阵惊讶,纷纷看向沈峤,抱拳道:“医正大人竟这般周全!”
沈峤微微瞪大了眼睛,忽然若有所感,向不远处车队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