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十四章悲伤是一条无法逆流的河(1)
是在那个我们住在杜宇家的高二的春天,杜宇给自己铸造了内心那个冰冷坚硬的壳。
过早地失去母亲,也就过早地体会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等到父亲去世、她被村人当面叫做扫把星时,杜宇已经清楚地知道,她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周遭的一切,甚至连那只养了五年、视同手足的大鹅被哥哥拎去卖钱,她也只能站在一旁咬着嘴唇流泪。
她裹着被子哭。没人理睬她,没人安慰她。屋内家徒四壁,窗外苦竹呜咽。
撑了黄油伞的冯雪峰在院子外面叫她:“小宇,小宇。”19岁的他一直是小镇的骄傲,如今,他已经读到大二,异地他乡,得知杜宇失了至亲,仓皇赶回,不顾小镇对杜宇的传言,傲然站在雨中,亲昵地叫她的名。
冷饿了两天的杜宇不回应,只当自己屋里没人。
她已默默发誓,再也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物动感情,这样,她失去任何,也就不会伤心。她知道冯雪峰自小对她的心,但她更知道冯雪峰的父母与小镇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当她是丧门星。
与其遭人白眼,被人夺走,不如自己矜持自爱、早些放手。
叫不应,冯雪峰也并没有走,他弃了伞,堂而皇之地搬来一架梯子,在无数小镇人或明或暗的注视下,跳进了杜家的院子。
那一夜,他没有走。
冯雪峰只是坐在灶下,给杜宇煮了一锅白粥。
他是故意没有走,他知道,只有大姓冯家,才能遮蔽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不受同乡欺凌,而只有用这种暧昧的办法,自视甚高的冯家才会不得不接纳杜宇。
杜宇不是不知道冯雪峰的用意,她也不是不知道,这会怎样损害自己的名誉。
她想过与师伟分担,想过。
守着镇上邮政局里的公用电话。
可她没有拨最后一个数字。
话在唇边。
她生生吞了下去。
师伟,站在原地不动,他的高傲刺伤了再不肯表露任何感情的杜宇。
于是她别无选择。
冯雪峰是她雪中的碳,刺骨寒意中,她唯有偎在他的身旁取暖。
她只有这样选择。
冯雪峰的家庭、前程,给惶惑中的她一点保护。最重要的,是他对她倾尽所有、毫无保留的爱。那给她难得的安全感。
哪怕,她对兄长般的冯雪峰,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爱情。
对于其他15岁的女孩来说,痛苦就是零用钱不够买心仪的衣服,痛苦就是考试的名次下降了,痛苦就是喜欢的那个男孩和其他女孩多说了一句话。痛苦对她们来说,只是挂在青春岁月的装饰品,用来炫耀自己的内心有多敏感,自己的世界有多丰富。
而15岁的杜宇,则面对着失去至亲的剧痛,学会了不动声色。
她微笑着走下楼来,坐在冯雪峰的身旁,安静地捧起那碗暖热的白粥。
冯雪峰守着她高中毕业,守着她大学离校,守候着,守护着,守着守着,就明白了。
他曾经以为,杜宇的心不在焉和若即若离,是因为小镇不愉快的回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带着她远走他乡,去了远方的抚顺,毫无人脉的抚顺。
这在乡荫庇佑了前半生的名校毕业生冯雪峰来说,不吝于砸碎了锦绣般的大好前程。
他从未悔过,不管是在那所私立学校枯燥地执教,还是在创办“竹玲珑”后艰难地发展。为了杜宇,他可以粉碎自己全部的身心灵魂。
可不管在哪个阶段,杜宇脸上永远是15岁时那种波澜不惊的微笑,不喜,不怒,不嗔。
不激烈,也就是不在乎。
冯雪峰终于明白,自己就是那碗白粥,她选择他,只不过是因为恰好他出现,只不过是因为恰好她别无选择。
冯雪峰终于看懂,失却了爱情的杜宇,不养一花一草,不结交朋友,不谈过去未来,她已经不肯在这世上有任何牵挂。
她活得优雅从容,也活得行尸走肉。
她给不出的,是他想要的。
爱。
他不是不曾痛苦,他不是不曾怨恨。
那时,电视台正疯了一样地在滚动播放《倚天屠龙记》,没有客人时,服务员们看得着迷,冯雪峰无意间路过,忽然听见错爱明教魔头杨逍的纪晓芙给自己的女儿起名,她叫她,“不悔”。
猝然间,他胸口一闷,仿佛拳打锤击,他踉跄着奔进自己的办公室,抱头大哭。
不悔。
纵使他有千般怒火万般委屈,他也读懂自己从不曾悔过。
从那天开始,从小被父母逼着读佛经的冯雪峰开始真正的懂禅,开始痛苦地学会稀释自己的感情。
冯雪峰知道,自己的爱恋不疯狂燃烧,就能给杜宇留下更宽阔的心灵空间。他爱杜宇,也就体谅杜宇、尊重杜宇、远离杜宇。
他选择了与杜宇离婚,选择了与杜宇兄妹般相处。
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平和相守。这样的相守虽然平淡,但也会更持久。
真的爱时,有细微的一点,也比全失去幸福。
哪怕看穿世事如冯雪峰,也舍不得全失去。
这是施爱者一致的卑微。
而且,不疯狂燃烧,就不会在面对一片灰烬、满地狼藉时,撕心裂肺。
冯雪峰对杜宇那种淡淡的态度,是他在参透了杜宇的真实情感后,给自己的唯一保护。
我们陪着江水明跑去抚顺时,冯雪峰注视着洒脱的才子江水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来意,可他也一眼就知道,江水明不是杜宇心里的那个人。
他也注视着俊朗的陪同者葛萧,葛萧也不是答案。
直到他这次看到师伟。
师伟的眼睛深处,有着和杜宇一样的东西。孤独,决绝,冰冷地远离一切,不眷恋。
但是那脆弱那高傲一旦燃烧,将爆发出最炽热的毁灭之火——毁灭一切枷锁,一切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