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结束,又或者说,这是新的开始。
护国的的桃花又开了。
春和日丽,万里芳菲,五角小亭爬满了青苔,一身海青的僧人手执白子,噙着淡笑,芝兰玉树,恍若谪仙,他的声线宁静悠远,像是春风拂面的温和,亦有细雨如歌的雅致:
“看来,唯有和棋了。”
与他相对而坐的人,不是那位常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的宠妃,还能是谁?
又或者说,她是苏洛洛。
美人螓首蛾眉,靡颜腻理,举手投足间袅袅娜娜,媚骨天成。
“大师当真忍心,叫洛儿失望?”
这一声洛儿,让玄清些许恍然,她如今已不是贵妃之身,不必再自称本宫,此番自称小名,恰如那年护国寺前,她带着那匹雪狼闯了祸,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道歉的模样。
豆蔻般女孩,娇生惯养,还带着一丝小奶音,出乎意料地轻易磨软了他听惯了佛音,早已冷漠的耳根。
“洛儿知错了,大哥哥不要生气,好不好?”无广告网am~w~w.
“要是娘亲知道洛儿贪玩,肯定不让洛儿出来玩了,所以不要告诉娘亲嘛,拜托拜托!”
谁能拒绝这样玲珑剔透的女孩,尤其是她睁大了杏眼,泫然欲泣地看着你的时候?
玄清叹了口气,他向来拒绝不了她,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贫僧输了。”
一大早的时候,她找他对弈,如果她赢了,他就帮她离开金国。
即便吃斋念佛二十余年,他也是李家长子,何况护国寺根基庞大,他身为方丈的亲传弟子,自然是有些权利的。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独自远行……他放不下心。
可他那天看到了,李泷曦说出把她“栓起来”这样的话时,眼中翻滚的嗜血和疯狂。
他对这个兄弟再了解不过,一个在战场上长大的男人,从不知礼义为何物,但凡是他想要的,要么得到了,要么得不到,毁了。
苏洛洛多想要自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个不能被束缚的女孩。
有士兵的地方,就逃不开李泷曦的眼睛,如果没有同样身为李家子嗣的他的帮助,她想要顺利离开着实难如登天。
他妥协了。
“保护好自己。”他嘱咐道。
“放心吧。”苏洛洛撑着侧脸,罗裙曳地,青丝错落,她的笑几乎称得上恶劣:“与其担心我,大师不如先担心担心你的好弟弟。”
逼宫之后,洛凌很快就显露了他不比前朝金皇差的狠辣和凌厉,不愧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就连对苏洛洛的占有欲,也不比他兄长——前任金皇少。
金皇尸骨未寒,他转眼就编了个理由,堂而皇之地把她安置在凤宫。
或者说囚禁更为恰当。
此番前来护国寺,是她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空隙,若她失踪了,洛凌自然会将箭头指向李泷曦。
雕廊画栋,亭台楼阁,这个华贵的,无数女子挤破头也想进来的地方,于她来说,只是个华丽些的牢笼。
说到底,她谋划了这么久,到头来,竟然还是回到了原点。
可笑。
不过嘛——
回到凤宫的苏洛洛,懒懒地倚着贵妃榻,梅花妆在她芙蓉般的脸上绽放,精美又艳丽。
金国百废待兴,这回的君主,可没这么多力气看紧她了。
有宫女传话,说是丹妃求见。
洛凌方才登基,前朝波涛汹涌,这后宫倒还照着原先的样子,没有什么改变。
他说由她安排,她懒得很,直接就置之不理了。
来者规规矩矩地穿着正装,面若冰霜,气若幽兰,如若一束高岭之花。
“娘娘日安。”她端端正正地行礼,只道娘娘,却不提贵妃娘娘。
“何事?”苏洛洛深谙她的秉性,倒也没有说什么,更何况这确实合她心意,她啊,可不想再做什么贵妃娘娘了。
“臣妾有一事相求,作为交换,”丹妃神色平静:“臣妾会将一物交予娘娘。”
“说来听听。”她与丹妃向来没什么交集,若非要提,便是丹妃身后的陆家,害得她离宫一事。
不过她已经没有追究的心情了,细说起来,若不是护国寺一行,她也不会有改朝换代的机会。
“全在锦囊中,娘娘看了,再做决定也不迟。”丹妃不由分说地把一荷包塞给她,就疾步离去了。
苏洛洛撇撇嘴,拿着荷包左右翻看。
荷包上是庄周梦蝶,绣工上乘,还有几分重量。
她解了封口,饶是她见多识广,也不由得呆了一瞬。
荷包里,静静躺着一枚令牌。
见此令牌,如朕亲临。
里层还夹着一张纸条,字体娟秀,写着“要求”二字:代我看遍这世间风景。
她面色复杂,看向丹妃离开的方向。
这个女人……
大雨瓢泼,雨水如注。
沉重地天色,像是直直压在金城上方一般。
戌时已过,雨越下越大了。
巡逻的士兵像是感受不到似的,一丝不苟地穿梭在雨夜中,监视着宫城。
忽然,他们看到道黑影闪进宫道中。
“谁!”他们迅速跟上去,举起银枪就往那人身上招呼。
“且慢啊,各位爷!”那人放下兜帽,竟是一位唇红齿白的小太监。
“大晚上的,你在这鬼鬼祟祟干啥呢,跟我们走一趟!”士兵们毫不留情。
“爷们有所不知,是贵妃娘娘非要尝那东街的绿豆糕,王上命杂家去买呢!”他举起一枚令牌,上面写着:
见此令牌,如朕亲临。
为首的队长拿近点瞧了瞧,赶紧跪下,道:“属下眼拙,望公公恕罪!”
那小公公理都不理他们,“哼”的一声走远了,只隐隐听得见他抱怨:“哎呀呀,要不是娘娘催的急……”
小公公左顾右盼,加快了脚步,他来到宫外的小巷,那里早早停了一辆马车。
他不慌不忙地上去,道:“劳烦了。”
竟是酥软入骨的女声。
马车平缓的驶出了金城。
七天后。
江北紧贴着白江,地处金国南,又挨着着平国茉城。来往商人颇多,繁荣安定,风景独好。
“剁椒鱼头咯!”
小二的吆喝中气十足,他正端着方正的菜盘,往窗边去,所经之地,菜香氤氲,惹得人魂不守舍。
那边的木桌靠着名身姿纤细的少年,他有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玉面精雕细琢,额上系着缀了玛瑙和红宝石的抹额,身上穿的是锦绣坊的名贵衣物,只消一眼,无人不称赞一番——好一个漂亮的小公子!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少年的桌上摆满了店里的招牌,要么是他铺张浪费,要么是他胃口奇大,墨少杰这样想着,提步走了上去。
他骨扇一开,端的是英俊潇洒,风流不羁:“小兄弟,介意哥哥我拼个桌不?”
少年抬首一看,环顾四周,正当正午,店里的似乎着实满座了,便微微颔首,道:“请便。”
他当然有其他选择,不过当他从窗口看到这个少年时,就莫名的想过来结识一番,想来他墨少杰向来是勾搭美女,这勾搭小公子,还是头一遭。
这样疑惑着,墨少杰毫不客气的在少年对面坐下选了一个菜,凑近了道:“小兄弟,哥哥看你有点眼熟啊!”
少年,正是方从宫里出来的苏洛洛,她服了变声丹,又花了不少心思,才叫自己女扮男装毫无破绽。她撂了撂眼皮,又懒懒的垂下来,咽下鲜嫩肥美的牛肉,道:“你们江北的人,流行这么搭讪么?”
说着,她不急不缓地开口,一字一句:“实在是……愚蠢。”
墨少杰面色一僵。
“落后。”
成功石化。
“并且毫无技巧。”
扑街。
她几乎能从青年的表情中,听到心碎成一片片的声音,于是她愉悦地笑了。
本以为是个小绵羊,不曾想是食人花。墨少杰好不容易才调整好表情,回敬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弟弟都这么恶劣吗?”
他特地加重了“小弟弟”。
“不不不,”少年挑眉纠正:“应该说,像我们这种年轻人,有点朝气才是正常的,你说是吧,大叔?”
这副表面上看着温润无害,内里却比谁都黑的模样……越来越眼熟了,怎么就这么像是兰城轩那家伙呢?
他正疑惑着,面前的少年忽而粲然一笑,道:“多谢款待,就此别过。”
墨少杰一愣,眼前的人就失去了踪影。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等等,他还没结账啊!
小二走上前来,道:“客官,一共是一百二十两银子。”
于是经商世家出生的墨少杰,生平第一次,被坑了。
这时,一位青袍男人飞速从二楼跳下来,墨少杰一看,愣住了。
这不是李家老二吗?他不在金城练兵,跑江北干嘛?
苏洛洛还真不是故意留他结账的,只是她没想到都躲到边界了,还是被那烦人的将军发现了。
男人的眼神令她不寒而栗,她甚至觉得,他真的会把她锁起来。
她一路左藏右躲,拐进了郁郁葱葱的山林里。
她向来锦衣玉食,本就体力不好,很快就跑不动了,靠着树干着粗气,心道都这么远了,应该甩掉了吧。
密叶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阳光,林中暗无天日,阴森可怖。
“你倒是选了个好位置。”一道声音倏忽响起,她不安地握紧了手,犹如针芒在背。
高大的青衣男人步履沉稳,从树后走出来,笑出一口寒牙:“杀人藏尸的好位置。”
她若无其事地回首,道:“好巧啊,将军大人。”
“是啊,是很巧。”李泷曦咬着“巧”字,步步紧逼:“老子说过吧……”
骁勇的大将军,完成了许诺,正摩拳擦掌,要来领取他的利息:
“可惜了……你逃得不够远。”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啊。”苏洛洛谨慎地盯着他,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
“没关系……”男人大步上前,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气都不喘一下,就往回走。
“放开我!”苏洛洛想要挣扎,但她此时就是砧板上的鱼肉,被制得死死的,男人的手臂肌肉虬蟠,孔武有力,越是挣扎,就越是硌得她难受:“你这样,我可就要喊了!”
“喊啊!”
男人恶狠狠地低头睥她一眼,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住手上的力道,他那么害怕伤到她,可她呢!她狠狠地,把刀往他心口扎!
洛凌那混蛋毁约,将她囚在宫里不放人,他心急如焚,一路杀到凤宫,可她呢,根本没打算履行承诺,早就找好后路离开了!
可笑,那他做的一切,又算是什么!
苏洛洛怂了怂,她明哲保身,弱弱地说:“好嘛,这么凶……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说呢!”
还不是不眠不休了五天五夜,动了李家所有资源,好不容易查到行踪,快马加鞭一路找来的!
想弄死这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怎么办。
小路上的行人皆向二人投来了奇异的眼神,而后露出一言难尽的样子,李泷曦一愣,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这个小混蛋还做男儿打扮,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蓄着泪珠,像路人投去求救的目光,偏偏她还生得好,被他一大男人紧紧按在怀里,我见犹怜。
他眸色一紧,不由暗骂:
这个……小混蛋!
她美丽的双眸抛向路过的一个壮汉,低泣道:“这位哥哥,救命!”
李泷曦怒视那壮汉一眼:“识相就给老子滚!”
那人也个为非作歹的,小公子娇娇软软,梨花带雨的模样,哪怕他是个男人也有些受不了,当即就起了几分隐秘心思:“这位兄弟,把小公子放开!”
瞧见他那猥亵的眼神,李泷曦愈发烦躁,内力都没用,只是随意一脚,那壮汉瞬间就倒飞了数米远,直撞上一颗榕树,浑身是血。
没人再敢拦他。
那一刹那,这个男人,宛若修罗。
心知自己闯了祸,苏洛洛乖了,她担忧地望向还在地上的壮汉,扯了扯他的衣襟:“李泷溪……”
“说!”
她指了指那人,道:“不救的话,他会死的……”
“哦?”他嗤笑一声,恶意凛然:“怎么,随便一个路人你都这么关心……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少女心虚极了,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你、你那么厉害,又没有受伤。”
“没受伤?”
他不怒反笑,猛地握住她的手,用力往心脏一按,双目通红:“这里,都快死了,你知不知道!”
明明并没有流泪,可那一瞬,苏洛洛却觉得,这个铁骨铮铮、百战不殆的大将军,此刻却宛如受伤的小狼狗,在雨夜歇斯底里地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