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众人再次哗然,这次甚至比上次张慎骂他们是“衣冠禽兽”的反应更加热烈。
“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又是一名狂生,没什么好看的,都散了吧,散了吧。”
郡学儒生纷纷指摘,有些冲动的差点想把张慎抓起来吊树上去打屁股。
高诱胡子微跳,似乎是在发作边缘徘徊,斥道:“放着好好的圣贤书不读,非要学那君山之流,净做些哗众取宠的狷狂之事!”
高诱说的君山,就是桓潭,桓君山。
这位大佬的事迹张慎还是听说过的,桓谭治儒家经学,只求经典的训访大义,不治流行的章句之学。
对当时的俗儒亦多有抨击。他认为灾异是自然界常有的现象,与人事无关,而断言精神不能离开人的形体而独立存在,正如烛光之不能脱离烛体而存在一样。
桓潭甚至还提出过“地球是圆的”这种超前理论,让张慎曾一度怀疑他也是穿越大军中的一员。
而且这位大佬同样的不修威仪,衣着随意,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他。
张慎并不慌张,高诱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看着高诱恭敬的说道:“先生非我,安知学生腹中无物?非学生妄言,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甚至野史杂书,学生均能倒背如流,先生若不信,可以考校一番。”
苏哲忍不住说道:“胡吹大气,汝年纪轻轻,即便呱呱坠地便能读书识字,又能有多少学识,少年戒之在妄,若是仗着有几分聪慧,便整日做这些哗众取宠之事,只会白白浪费光阴,老夫劝汝及时悬崖勒马,回家安心诵读经典,方能为往圣继绝学。”
张慎直听得头昏脑涨,有些人就是这样,一旦说不过,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大道理,还一副我这是为你好的样子。
好在高诱并没有开始说教,反而有些兴趣的看着张慎,说道:“汝当真学富五车,满腹经纶?”
“句句实言!”张慎肯定的说道。
“善!老夫问汝‘生之谓性’语出何处?”
“语出《孟子.告子章句》,原文:告子曰:生之谓性。
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这意思就是在说:白羽、白雪、白玉如果都是一样的白,那是不是说人跟犬牛都是一样的。
张慎咂摸一下嘴唇才反应过来,高诱这是在回应他刚才“白马非马”的诡辩呢。
于是说道:“多谢先生赐教。”
苏哲这时也反应了过来,笑道:“适才老夫一时情急,竟忘了儒家经典亦有此类,孟夫子所言可比那些旁门末枝的精妙许多。”
高诱对苏哲的话不置可否,闭目思索着下一道题。
张慎心说,这种通过贬低对手来提高自己的行为真是令人不齿。
然而这不单是苏哲一个儒生的想法,而是“独尊儒术”后导致的整体文化氛围,
每个儒生都会认为儒家学说高人一等,别的都视为糟粕。
张慎很想与他论一论“知识并没有高下之分”的观点,但想到那不是自己的最终目的,想了一下,还是算了。
“老夫再问‘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语出何处?”
呵呵,这老头子坏得很,估计是见他确实有些真才实学,就开始耍心眼了,其实这句话的原文并不是这样断句的,原文是: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之常数也;进退、盈缩、变化,圣人之常道也。
他直接从中间断开,想要误导张慎。而且最关键的是这句话是同时出现在《史记》和《战国策》两个地方,估计张慎只要答漏一个,就会遭到他的无情嘲讽。
现在张慎已经看穿了高诱所挖的坑,自然轻松的答对了。
此时城门口外,郡学学子所在之地,已经安静得变成了图书馆。
如果说第一道出自《孟子》的题,他们大部分人都能答得上来,而这第二道同时考较了《史记》和《战国策》就简直是超纲超到月球了,最让他们觉得惊讶的是,张慎这样他们以前觉得是傻子的人,居然全部都答对了,这让他们情何以堪。
难不成闹了半天,小丑竟是我自己?
但惊讶的又何止那些郡学学生,高诱心中也同样惊讶,心想莫非真如他所说,他真的博览群书,还都能倒背如流?
若是如此,还当真是个人才,高诱想到这,微微一笑,说道:“古人云,事不过三,老夫再出最后一题,孺子听好了,‘夫令名,德之舆也。德,国家之基也。’语出何处?”
不是吧?就这?
张慎仔细一听,还以为又出了什么难题呢,这不就是《左氏春秋传》的内容吗?
必修课啊!
张慎心道不应该啊,名满冀州的名士,卢植门下的“门人冠首”就这水平?
《史记》、《战国策》那些超纲题我都答得了,更别说这种必修课内容了,高诱不会这么傻吧?
“夫令名,德之舆也。德,国家之基也……”张慎又喃喃自语的重复了一遍。
忽然眼前一亮,如果高诱真正要考的不是纸面意思,那就应该是文字之下的内容了。
张慎慢慢回忆着这篇《子产告范宣子轻币》的故事,整个故事并不复杂,大概就是:晋国范宣子执政之后,收诸侯的纳贡财礼很多,就有人劝说他:君子执掌国家和家族政权的,不是担心没有财礼,而是害怕没有好名声。诸侯的财货,都聚集在晋国,那么诸侯就会叛离。
然后就有了高诱问的这段话,大意就是:好名声是装载德行远远传播的车子。德行,是国家和家族的基础。有了基础才不至于败坏,不也应该致力于这个吗?有了德行就会与人同乐,与人同乐才能在位长久。
好吧,这老头子果然坏滴很,这是拐弯抹角地在教育他:不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获取名声,那只会让他众叛亲离,最后再告诉他要修德行,有了德行大家才和他玩,不然就算你学识再丰富也没用。
可高诱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张慎有些想不明白,从容的整理好了衣服,然后对高诱深深行了个弟子礼,说道:“学生愚钝,不知此句何意,请先生明示。”
“此句语出《子产告范宣子轻币》,孺子想起来否?”高诱神在在的抚须一笑道。
什么意思?
难不成……?
张慎再次回顾了整篇文章,主旨不就是范宣子向诸侯索要纳礼的过程吗?
这是不是可以类比成是:老师在向学生索要束脩?
想到这,张慎心里有些激动起来,不过高诱此时心里估计还没下定主意,才在这跟他打哑谜,自己可要趁热打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才行。
“先生恕罪,学生自幼丧母,家父又常年在外走商,苦于无人教导,举止轻浮了些,请先生恕罪。”张慎又朝着高诱行了个礼说道。
“孺子可教也,谁都曾年少轻狂,汝尚未行冠,举止洒脱一些倒也无妨,但切记成年后千万莫要再如此。”高诱看着张慎,满意的颔首说道。
“多谢先生,啊不,多谢高师教导,弟子日后定会守礼奉制,不越雷池。”
“现在便自称‘弟子’还为时过早,今日吾与好友重聚,三日后,你再来中山书院找老夫吧。”
“学生明白!”张慎郑重点了点头,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然后有些调皮的对高诱说道:
“呵呵,高师,学生记得此篇最后一句乃是‘宣子说,乃轻币’,然否?”
“不然!”高诱坚决否定道。
然后在张慎耳边轻声补充道:“休想!”
一群听得云里雾里,都搞不明白他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但苏哲作为中山书院的博士,虽然脑子转得慢了些,但肚子里还是有真才实学的,过一会儿反应过来了,心想:“宣子说,乃轻币”意思就是范宣子听了很高兴,于是就减轻了诸侯进贡的财礼。这是张慎在问高诱能不能也给他减轻学费呢。
于是苏哲有些嫌弃的对张慎说道:“能被良言兄破格收为弟子,已经是汝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居然还想减轻束脩,着实奸猾。”
张慎被当面揭穿,也不生气,而是面不红,心不跳的说道:“先生有所不知,世人皆称学生为‘败家子’,学生这不是想悬崖勒马,改过自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