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启新元三年,春三月甲子,天子启亲登北阙,明告天下:于叛逆作乱之贼,当深入多杀为要!
在后来的史书上,这封诏谕,也被称之为:孝景甲子诏谕、甲子讨贼令。
甲子讨贼令的颁布,同样也意味着这场由吴王刘鼻首倡、楚王刘戊跟随,齐系四王争相响应的叛乱,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从这一刻开始,天下万民,众志成城!
——朝野内外,初了‘除恶务尽’,便再也没有了第二种声音!
在天子启这份《甲子讨贼令》的号召下,全天下的人,都就此次叛乱达成一致;
吴王刘鼻,是乱贼!
刘戊、刘卬等,皆为贼从!
每一个投效于刘鼻、刘戊麾下,向朝堂大军举起刀剑、架起弓弩的人,都是罪不可恕的贼寇!
而在这些以下犯上、起兵篡逆的乱臣贼子面前,天子启,寸步不让!
“好啊~”
“好······”
当日下午,黄昏时分,长乐宫,长信殿。
气色萎靡的丞相申屠嘉,在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的陪同下坐在东席,强自打起精神,望向上首;
而在师生三人对侧的西席,内史晁错则五味陈杂的低着头,不知是无颜面对殿内的哪一个人。
——也有可能,是无颜面对殿内的每一个人。
上首的御榻之上,天子启面带微笑,陪坐在窦太后身旁,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一字不落的讲给窦太后听。
至于天子启身旁的窦太后,则随着天子启一句句事无巨细的叙述,而连连点下头;
待天子启说完,又温笑着点点头,连道几个‘好’字。
“这才算有点皇帝的样子了;”
“——对乱臣贼子,怎么可以退让呢?”
“当然应该降下雷霆之怒,让天下人都知道:刘氏的皇帝,对百姓,能有圣人般的好心肠;”
“但对逆贼,也同样能有赶尽杀绝的决心!”
略带狠厉的几句话,只引得身旁的天子启连连点下头,又道出好几声‘母亲教诲的是’,窦太后才稍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就是可惜,让袁盎做了使者,去劝刘鼻老贼迷途知返······”
“唉~”
“刘鼻,是不可能迷途知返的;”
“袁盎,只怕也是回不来了······”
听闻窦太后此言,天子启只又微微一笑,稍沉吟片刻,便开口解释了起来。
“中大夫袁盎,曾经做过刘鼻的吴王相,多少算得上是刘鼻的‘熟人’;”
“至于德侯刘通,更是代顷王刘喜的另一个儿子、刘鼻唯一的亲弟弟——德哀侯刘广的子嗣。”
“让这两个人分别以太常、宗正的身份,作为正、副使,去劝刘鼻迷途知返,应该是最合适的了。”
“如果连这两个人,都无法劝说刘鼻的话,那这天下,恐怕也没有其他人,能劝说的了刘鼻······”
嘴上说着,天子启也不忘小心打量起窦太后的面容;
确定母亲窦太,后没有因为袁盎出使而对自己生出不满,天子启才稍安下心来,继续说道:“而且这两个人,一个是刘鼻的故交,一个是刘鼻的亲侄子。”
“儿臣派这两个人去劝刘鼻,也算是诚意满满。”
“就算最终,这两个人没能劝动刘鼻,天下人也会看明白:刘鼻作乱,根本就不是为了诛杀晁错,而是为了篡夺社稷。”
“——毕竟就连刘鼻的亲侄子,都愿意做儿臣的使者,去劝刘鼻‘迷途知返’······”
“当然,就算刘鼻不愿意迷途知返,对这两个人,也不大可能会太严苛。”
“毕竟袁盎,是刘鼻的故交,刘通,更是刘鼻的亲侄子?”
听到最后,窦太后才终是缓缓点下头,又伸出手,轻轻握住天子启的手背。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短叹,才又转过头,大致望向西席,仍低头‘反思’的晁错所在的方向。
“经过这次的事,内史,也应当有所长进了。”
“——不要再想着用自己的性命,去做一些看似利于宗庙、社稷,实则,却陷皇帝于不义的事来。”
“要多学学丞相,凡事,都以宗庙、社稷为首要考虑。”
“留有用之身,好为皇帝,多分担分担这宗庙、社稷的重担······”
听窦太后说起自己,晁错只赶忙从座位上起身,摆出一副‘恭闻圣训’的架势;
待听到窦太后这一番直言不讳的提醒,或者说‘告戒’,晁错却是面色复杂的再次低下头去。
思虑片刻,终还是对窦太后沉沉一拜;
而后侧过身,走到东席的申屠嘉面前,由衷的对老丞相拱起手。
“在过去,我对丞相,实在是有太多的误解。”
“只恨我太过愚昧,竟然现在才知道:在丞相身上,需要我学习的东西,居然有那么多。”
“把我做的事,和丞相做的事放在一起对比,实在是让我觉得很惭愧······”
看着曾经,和自己无数次在天子启面前、在朝臣百官面前争执,甚至和自己拳脚相见的晁错,此刻却满是诚恳的当面向自己道歉,申屠嘉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一阵感怀。
满是唏嘘得摇头叹息着,朝晁错那写满羞愧的脸上看了看,申屠嘉便伸出手,由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搀扶着,才艰难站起身。
稍叹一口气,便也拱起手,对晁错稍一拜。
“我,是一个凭借杀敌的本领,就窃居丞相之位的匹夫;”
“如果非要说,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是值得内史学习的,那也就是操弄刀戈、弓弩的本领了······”
略带调侃的一番话,只引得晁错,以及上首的窦太后、天子启发出一阵和善的笑意;
却见申屠嘉又发出一声长叹,目光满是复杂的看向身前,仍苦笑不止的晁错。
“我唯一的本领,就是在战场上杀敌;”
“而内史,除了没有在战场上杀敌的本领,其他的本领,都远胜于我这个出生于行伍之间的匹夫。”
“——宗庙、社稷,需要很多像我这样的匹夫,在战场上杀敌建功;”
“但不需要我这样的匹夫,成为汉家的丞相······”
“宗庙、社稷需要的,是像内史这样满腹经纶,学过圣人先贤的思想,非常擅长治理国家,也非常擅长为陛下排忧解难的人,做我汉家的丞相·········”
满是诚恳的一番话语,只引得众人都一阵唏嘘感叹起来,也惹得晁错那本就写满羞愧的面庞,更添一分自叹不如的自嘲,以及对申屠嘉由衷的钦佩。
倒是申屠嘉,似乎并不认为方才的那一番话自谦过了头,仍满是严肃的看向身前,羞愧而立的晁错。
“内史最开始,就是因为能写会认,才成为太常掌故;”
“在儿时,内史还曾跟随张恢,学习过申不害、商君的学问。”
“后来,内史更是为济南大儒——伏生亲自教授《尚书》。”
“学过这么多学问,内史本该成为曾经的丞相:北平侯张苍那样,让天下人由衷感到钦佩的名臣;”
“假以时日,更应该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丞相,而不是像我这样,根本没有学问的‘匹夫丞相’。”
“但在过去,内史却并没有很好的利用自己的学问、没有很好的履行自己‘汉臣’的职责;反而将太多的精力,放在了法家的兴衰之上。”
“而在我看来,内史越这么做,就越无法让法家的学说,在未来的汉家昌盛。”
“——因为内史想要达成的目标,是很特殊的东西。”
“这样特殊的目标,是越想要达成,就越无法达成的。”
“唯一的办法,是从今往后,内史忘掉这个目标,专心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做一个合格的‘内史’,做一个合格的汉臣。”
“只有这样,法家才有可能因为出了‘晁错’这样的名臣、贤臣,而得到天下人的认同······”
见申屠嘉直言不讳的指出:晁错过去不想着好好做官,只想着怎么复兴法家,御榻上的窦太后、天子启母子,只不由有些担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