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冷淡是神一般无情无欲的气质,是聆听教士忏悔时温和宽容的目光,是作为最高统治者强硬而果断的铁腕,而不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
然而现在,他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冷漠严肃,不如说是一种压抑的阴郁。助手不由大吃一惊,因为很少会有教士露出阴郁的表情——更何况,露出这种表情的还不是一个普通的教士,而是作为至高神使之首的阿摩司殿下。
难道各个教区递交上来的文书出什么岔子了吗?
助手忐忑不安地想道。
他不敢上前,也不敢说话。
一时间,主祭坛书房的气氛安静得近乎死寂,令人窒息。
阿摩司低垂着眼睫毛,眼睛虽然仍在文书的书页上缓缓移动,心思却早已跑到主祭坛的另一边去了。
他并不能一直都能连接上洛伊尔的感官。
他能感受到的触感,时而逼真般强烈,时而游丝般微弱,时而什么都感觉不到。
要是能一直掌控那边的情况,他反而不会像这样心情压抑,就是因为触感时断时续,才会感到焦躁不安。
试想,他正在批阅公文时,忽然被两片丝绒般柔滑的唇吻了一下——那头畜生丑恶的蛇喙被她吻了一下。
他没有借用神力,使那头畜生的蛇头砰然爆裂,已经是自制力惊人了。
阿摩司深吸一口气,决定用其他事转移注意力。
这时,他看见一动不动站在旁边的助手,觉得奇怪,皱眉问道:“找我什么事?”
这一声询问,听上去十分严厉,实际上只要仔细倾听,就会发现他的声音已经低沉沙哑到极点,几乎是从紧绷的喉咙里逃出来的。
助手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不知道阿摩司正沉湎在一个罪恶的、黏稠的、令人难堪的白日梦里,还以为他是因为公文的内容而声色异常。
毕竟,仅从面容来看,谁也看不出来,他的脸庞正被两片鲜红的唇轻吻着,他的脖颈正被两只慵懒的手温柔地触碰着,仿佛他是一条神志不清、正在蜕皮的巨蟒,宠爱他的主人不忍见他如此难受,决定亲自给他剥掉那一层白色的膜。
——然而,他并不是。
他只不过是一个与那条巨蟒共享感官的人形影子。
现在,轮到他来当一团卑鄙、下流、见不得人的黑雾了。
助手不敢耽搁太久,连忙把手上的文书递了过去:“殿下,这个月又有一个教士受到了处分。这是他的处罚书,请您过目签字。”
“他怎么了。”阿摩司接过文书,往后一靠,交叉起两条腿,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长法衣下面的窘态。
“还是老生常谈的那事儿,他爱上了一个女人。”助手说,“那个女人是他以前教区的神女,他们在以前的教区就相爱了,但因为这位教士向往更好的前途就分开了。后来,艾丝黛拉成为了至高神殿唯一的神女,他们又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以为至高神殿的规矩不再像以前那么严厉了。那个女人追到了王都,以为这样就能和所爱之人长相厮守……”
助手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她这么做,不仅不能和所爱之人长相厮守,反而会让他们这辈子都没办法再见面。”
是的。
阿摩司神色平淡地看着手上的文书。
他签过太多这样的处罚书,非常清楚这位教士的命运,未来将变得如何凄惨。
但这就是至高神殿的规矩。
神允许侍奉祂的人有野心,有谋略,有远大的抱负,明白如何玩弄权术,却决不允许他们拥有世俗的情感。
从某种程度上说,艾丝黛拉比他更适合至高神使之首这个位置。
她如同神最完美的造物,既拥有少女天真无邪的面貌,又不会像少女那样多愁善感。她比他更加冷酷果断,决不会在这样一份无足轻重的处罚书上耽搁太久。就算她爱上了他,爱到了无法割舍的程度,也不会对其他人放宽处罚。
她或许不会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情人,却绝对会是一个冷静沉着的统治者。
想到这样的她,却愿意帮一头肮脏丑陋的畜生蜕皮。阿摩司闭上了眼,心中又燃起了阴郁的妒火。
与此同时,他仍能感到她的手在身上轻柔亲昵地游动。
其实,他完全可以切断与洛伊尔的联系,这样她无论如何摆弄那头畜生,都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但他舍不得。他宁愿继续被嫉妒的火焰炙烤,也不想她那双秀美的手从他的身上离开——即使只是一双无形的、毫无温度的、正在触碰其他人的手。
不知过去了多久,等他睁开双眼,低下头,继续翻看那份处罚书,发现大拇指的位置竟被他攥得有些潮湿。
除了那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狼狈地大汗淋漓过了。
“先不急,”阿摩司顿了顿,把这份处罚书放在了一边,“我现在没什么心情处理这些事。我想去……忏悔一下。”
助手听见前半句话,本已经是震惊至极——阿摩司殿下从未以心情不佳为由,拒绝处理公事;后半句话,则让他震惊得直接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整个至高神殿,没人有资格聆听至高神使之首的忏悔。
至高神使之首想要忏悔,只能去主祭坛的最深处觐见光明神。
助手了解自己的上级,如果不是出现了足以动摇他心境的事情,他是决不会去觐见光明神的。
究竟是怎样的事情,连阿摩司殿下都束手无策,只能去求助神明呢?
助手想不出真相。
思考间,阿摩司已经起身离开了书房。
临走前,他并没有吩咐助手不能动书桌上的东西,助手默认书桌上的文书是可以动的,便留了下来,收拾书桌。
一张油迹未干的画像飘落在了地毯上。
那是一个女子的画像,只有一个朦胧不清的侧影,但仅凭这个侧影,完全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女子。
助手捡起这张画像,心里“咯噔”了一下。
一个教士——一个地位超然、注定断情绝欲的教士,画了一个女人的画像,无论那个女人是谁,都足以他打个寒战了。
助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仔细端详这张画像。它仿佛一块燃烧的火炭,使他心神不宁,汗水直流。
他本想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把这张画像放回原位,可画中女子的长相实在太美丽,也太醒目了。即使他竭尽全力不去看她,但不小心瞥一眼后,就再也忘不掉了。
整个至高神殿只有一个人——也只有她一个女子——拥有这样天使般纯美的眉眼,雕塑般挺直的鼻梁,洋娃娃般小巧娇美的嘴唇,天鹅般颀长优美的脖颈。
——艾丝黛拉。
至高神殿唯一的神女。
完了,完了。
助手的额头缓缓渗出一层冷汗。
怪不得阿摩司殿下要去向神忏悔……发生了这种事的确非去忏悔不可。
传说中公正无私、不近女色的至高神使之首爱上了身边唯一的神女,这事要是传出去,绝对会是一桩史无前例、惊天动地的丑闻。
想到帝国的民众、普通教士、主教、各个教区的神使,以及另外几位至高神使,会对此事做出怎样的反应,助手的冷汗不禁流得更加汹涌,法衣都被冷汗湿透了,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恨不得自己从未在这里出现过,也没有看见这张棘手的画像。
不知道阿摩司殿下和艾丝黛拉是不是两情相悦,假如是两情相悦,那这事还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
毕竟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肯定会事事以这个男人为先。
阿摩司殿下作为神的化身,肯定不能像惩罚其他教士一样,把他流放到边境的教区,并命令他终身不得返回至高神殿,但可以流放艾丝黛拉。
只要告诉艾丝黛拉,她的存在已经影响到了阿摩司殿下的前途,她肯定愿意做出牺牲,自愿离开至高神殿,永远不再与阿摩司殿下见面。
想到这里,助手又镇定下来。
他完全没考虑艾丝黛拉不爱阿摩司这种可能性——在他看来,即便阿摩司殿下永远不可能结婚,对女人来说,依然具有致命的诱惑力。
而且,阿摩司殿下会爱上艾丝黛拉,很有可能是艾丝黛拉主动勾引的。毕竟,他与阿摩司殿下共事那么多年,从未见过他有任何耽于情欲的表现。
阿摩司殿下拥有最美丽的外表和最高贵的身份,这无疑会使他成为许多男女的目标。
他去至高神殿外部的广场演讲时,曾有女子当众向他示爱,也有女子千方百计得到向他忏悔的机会,只为在忏悔室里听见他温和垂悯的声音。
当然,并不只有女子会做这种事,一些恬不知耻的同性恋者也曾勾引过他,有的还是至高神殿的高级教士。这对神殿来说,简直是不可饶恕的耻辱和无法抹去的污点。
因此,助手只能想到,艾丝黛拉主动勾引阿摩司这一种可能。
他不想去评判谁对谁错。
尽管,他的心中早已有了关于对错的判断——阿摩司殿下从来没有与女子深入接触过,艾丝黛拉又有一张精灵般纯洁美丽的脸庞,会被这样的女子引诱,不小心跌入她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太正常了。
阿摩司殿下去向神忏悔,肯定是因为及时醒悟了过来,想在忏悔之后,与艾丝黛拉一刀两断。
助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作为至高神殿唯一的神女,艾丝黛拉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可她偏偏爱上了阿摩司殿下……
阿摩司殿下清醒以后,绝对会亲自将她驱逐出至高神殿。
爱情并不是人生的全部,任何人都没必要为了爱情,而放弃现有的一切。
为什么总有女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第51章 她甚至能听见他……
这是阿摩司第二次觐见神明。
他换了一件法衣,浅金色的长法衣,衣襟、腰带和下摆均镶着晶莹剔透的红绿宝石,宝石的周围簇着高雅的金色暗纹,那是由黄金丝线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纹路。
换作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与这样一件配饰过于奢侈繁重的衣服相映成辉,阿摩司却做到了。
他穿上这件法衣,不但没有被闪耀的黄金丝线衬得庸俗不堪,反而显得像一尊高贵、华丽、神圣不可侵犯的雕塑。
只有在重要祭典时,他才会穿上这件祭司长法衣。
阿摩司拿起镶满宝石的权杖,走向主祭坛的最深处。
每个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都会为主祭坛的构造而深感震惊。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空间陡然变得极为开阔,四面八方都是翻涌的、如有生命般的金色海洋,随着神力的搏动而缓缓起伏。
阿摩司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光明神。
当时,他被上一任至高神使之首带到这里,觐见神明。
他以为神就是书页和穹顶描绘的那样,拥有尘世人形,穿着宽松的白袍,白发披肩,手持圣洁的秩序之光;进入主祭坛后才发现,神只是一团至高与至纯净的光。
祂没有人形,却比穹顶上冷漠而悲悯的形象,更加令人自惭形秽。
祂是智慧,是荣耀,是一切耀眼之物的起始,是整个世界上唯一能令日月黯然失色的完美真神。
当阿摩司展现出与神的联结时,上一任至高神使之首便朝他跪倒在地,认为他是神在尘世间的唯一化身。
然后,他的命运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不再作为一个人而活着,而是神的化身,神的使者。
他必须清心寡欲,放弃男性躯体里富有攻击性的一部分——他不能再像其他男人一样,对权力、独裁、暴力、奴役等事物充满渴望,哪怕他的确是一个独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