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施芘…愿娶安明长公主为妻.....可立即停战合谈……”
内侍稍显尖锐的嗓音盖过了大殿的暗湍激流。
轰隆——
雷声乍响,一道闪电撕裂乌云密布的天空,殿上争吵声猝然被雷声打断,闪光短暂映过众人面孔。
昏暗的大殿中,那一瞬的光亮,却如同照在了最肮脏丑陋的深处。
众人惊醒,连忙调整表情,重新端起君子朝臣的姿态。
气氛凝滞,朝臣们目光交流窃窃私语。
“虽说合谈是好事,但这国书过于失礼……”
言辞礼数皆狗屁不通,教他们怎么顺理成章地接下去!
“蛮夷之人粗俗,不堪教化,依我看国书不必在意,当务之急也是先把战事停了。”
“是啊是啊……”
“那你去应下国书促成合约,岂不是功德一件。”
“你为何不去?”
私聊谈崩,朝上嗡鸣不断却迟迟未有人表态。
至于长公主的意见——和亲本就是燕国公主应尽的责任,家国大义面前,身为皇帝最敬爱的皇姐,理应如此。
须臾后,灰白头发的老人正襟,双手执笏出列,掷地有声:“西北大胜,国之将平,万不可再兴战事!”
没等话音落下,一武将出列附和,满脸正气道:“陈尚书所言极是,谢首辅刚愎自用,险些酿成大错。所幸已死谢罪,合谈才是上选。”
短暂的寂静过后,陈尚书的话,如滴水溅入油锅,激起猛烈的声潮,不断有人出列表示支持合谈。
当务之急是停止外乱,谢狗一手遮天多年,如今轰然倒塌,朝廷势力洗牌,如何捞到更多好处才是最紧要的。
况且不停战,还有谁去打突厥,银子从哪儿出。
国库空虚,没人能如谢狗那般,再从世家权贵手中榨出钱财。
宫殿金碧辉煌,正座于龙座之上,本该表态之人,却担忧看向朝臣首列的女子,眼中满含犹豫:“皇姐……”
阶下,燕朝的长公主燕泠正在走神,一时间未发觉燕帝的目光。
再次听见故人死讯,燕泠还是不合时宜地一阵恍惚。
半月前,西北八百里加急,首辅中箭身亡,雁关一战大胜。
多年来,西北战事首次摆脱阴云,“大胜”突厥,扬我大燕国威,实乃国之大喜。
至于其中夹杂的称得上是坏事的消息,对京都许多势力来说,不如说是双喜临门——
边关鬣狗突厥大败,国内恶狼首辅身死,内忧外患一朝消散。
人生至此何极乐,世间无谓比肩齐!
一时间,京城花楼酒楼宴饮不断灯火不绝,众多朝臣世家可谓是明目张胆庆祝。
首辅其人,姓谢名枫,百年世家谢家长子,一派温润公子的表象,实则狼子野心,天下皆知的燕朝第一大奸佞。
众叛亲离,权倾朝野,喜怒无常,不外如是。
百姓们只知战事捷报,少有人关注前半句,即便知道了,也要赞一句大奸臣死得好。
主力合谈的大臣看燕帝的动作,暗暗心恨,不过是莫须有的批命,燕帝何至于如此善待一个毫无长处的公主。
不仅让一女流之辈立于朝堂,还令其在禁军中挂以闲职,简直有违伦理纲常!
燕帝见燕泠无视自己,眼底微冷,神情却愈发担忧:“西北之地苦寒,皇姐恐,联姻人选不如……”
“陛下!突厥可汗已多次上书,”陈尚书扬声截断燕帝的话,“伊施芘指名要求娶我朝长公主,事关万民,陛下不可犹豫。”
燕帝纠结看向朝臣,丝毫没有帝王的气度:“朕实在不忍皇姐远嫁,不能替皇姐应下……”
燕帝居然连此等国事都要看皇姐脸色,懦弱至极!如此下去,大燕将亡!
众臣子纷纷将矛头转向燕泠,从宗室长辈,到末流官员,目光如炬,绝不允许从燕泠嘴里听到不应出现的答案。
燕泠沉默看向燕帝,眼中情绪翻涌。
燕帝初始仍是担忧地看着长公主,逐渐像是受不住对视,狼狈移开视线。
落在臣子眼中,真应了那句“懦弱”。
燕帝身为一国之主还有理由拒绝,但从帝王开口询问时,燕泠的答案便只剩下了一个。
尽管她的皇弟怯懦,燕泠作为长公主,却无法真的越过皇帝,“替”自己做主。
何况,家国大义,如何不应。
燕泠缓缓出列,恭敬躬身向帝王谢恩。
“臣,遵旨。”
陈尚书眼神炯炯看向燕泠,气沉丹田朗声道:“臣等感念长公主殿下,千里远嫁缔结两国同盟,换得天下百姓安宁。”
灰白老翁一撩官袍,笔直面朝珠帘跪下,手中无数次为国家请命的玉笏,随动作缓缓叩拜,高喊:“长公主千——岁——”
朝臣随即纷纷下跪,齐声道:“长公主千——岁——”
燕朝下国书于突厥,商定和亲事宜。
长公主府人员大清换,宫中新派来的侍女护卫人来人往,为长公主大婚做准备。
燕朝和突厥商定,于九月七日,突厥丰收的季节举行仪式,夏末秋初,和亲队伍出发。
天子嫁妹,可汗娶妻。
从京城出发,红妆百里,百官送行,全城百姓都在围观这一百年盛事。
……
骄阳似火,燕泠一身凤冠霞帔,红得耀目,在陛下轻扶下直身,手捧圣旨,一步步走向车轿,启程远赴异国。
近万人的队伍浩浩汤汤,过了近两月,才到达雁关,修做修整后,再次停下,已是深秋时节的王庭。
萨满将婚礼定于秋祭那天。
婚礼日期一天天逼近,饶是训练有素的人也不由紧张。
和亲随行的是扮做普通士兵的数千禁军,以及燕氏皇族精心培养的侍女。
燕泠的近侍们都心知肚明,此次燕国突厥联姻,名为和亲,实则是对突厥可汗的刺杀!
——这是“懦弱”的大燕皇帝为燕泠择定的“出路”。
皇权、相权、世家,三权制衡,皇权式微。
谢枫身死,世家如鬣狗蜂拥而上,和亲刺杀,是皇族的拼死一搏。
若胜,突厥大乱,王庭位置暴露,燕泠号令禁军与边境大军里应外合,重击突厥,军功震慑下,皇权至少堪与世家制衡数年。
锦绣红袍,凤冠霞帔,一双璧人,满堂宾客。
却是露天席地,本该是高堂的位置是摆满血淋淋牲口的黑色祭台。
突厥一向推崇中原文化,突厥可汗欲借两国大婚彰显自己的强大与正统,警告因战败而不安分的叔伯兄弟。
婚礼后是突厥的祭祀,于是从场地到时辰,整场婚礼越发显得不伦不类。
在场的突厥贵族倒是怡然自得,高声谈论饮酒,相比另一边的燕朝官员,活像是突厥赢了雁关之战。
伊施芘牵着红绸的一端,眼中的惊艳久久不散,凤目琼鼻,冰肌玉骨。
燕国长公主比他账里最漂亮的女奴还要勾人心魄。
燕泠低垂眉目,随礼生的“一拜天地”弯腰行礼,但脸上的目光如跗骨之蛆,如看一件令人喜爱的把玩之物。
燕泠被这目光激怒,却不得不强行压下心底涌现的戾气。
“你确实很美,难怪燕帝把你当报酬。”伊施芘突然开口,像是对战利品的克制不住的喜爱,又像是愉悦犯恶意的低喃。
从未去过中原的突厥王,一口汉话却异常流利。
然而燕泠此时没有其余的心思去讶异,轻轻的几个字像砸在燕泠心上。
燕帝?报酬??!
燕泠心底巨颤,恍惚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伊施芘并非汉人,不懂词义,或许是她理解有误。
一定是她理解有误。
但现实粉碎了燕泠最后的侥幸。
伊施芘见燕泠脸色怔愣发白,更加肆无忌惮展示自己的恶意:“一个公主换谢枫,他还真是大方,公主,你说他是不是把本王当傻子?”
伊施芘的眼神带着鄙夷和玩弄,像是看着笼中挣扎的囚鸟,脆弱且不堪一击。
伊施芘猜到了刺杀!所以仪式前下命更换嫁衣!
燕泠眨眼睛明白伊施芘话中深意,但是——
谢枫又是什么意思?用公主交换谢枫,谢枫已死……
“报酬”?
往常玲珑的心窍,此时却像遍布锈斑的废铁,费力理解这短短的两句话。
燕泠想起雁关,她避开随身侍女去拜访故人,荒草不生的贫瘠戈壁上,低矮土包前,一块无字木板孤零而立,那是燕国朝堂无人提起的首辅之墓。
怪不得,怪不得大胜的战役,伤亡颇少,主帅却受伤死去。
怪不得一向敬爱她的好弟弟接到国书,以退为进“逼”世家决定她的去处。
燕朝主帅的死,竟然是以公主为诱饵的一箭双雕!
“呵,”燕泠思绪愈发混乱,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