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字营的屠城,果然与别人是有很多不同的。
古往今来,所谓屠城,其真实意义其实是洗城的一个延伸。
为了鼓励士兵奋勇作战,将军们最爱使用的招数就是画大饼充饥。
他们绘制一幅美好未来的蓝图给士兵们看。在这张图卷中,有数不尽的财富,有吃不完的牛马,有玩不尽的女人。
他们牺牲被占领目标的利益,以换取士兵的忠诚与勇敢。
士兵们用生命去战斗并付出巨大的伤亡代价后取来的城市,成为最好的买单对象。
所以,屠城令最早的意义,是洗城。也就是洗劫全城。
然而对老百姓来说,有限的财富,粮食,甚至女人和孩子,几乎是他们生存的全部意义。失去了这些,生命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当一些当地民众为了保卫自己的财富奋起反抗时,激烈的冲突因此而急剧加大,民众会反抗,士兵则会杀人以警慑并逐渐形成屠杀。
当屠杀进行到一定程度时,这种急剧恶化并泛滥的情绪会影响整支军队,并将他们推进嗜血的疯狂之中。
聪明的将官不会逆势阻挡,只会顺势引导,少数将军甚至会借此机会强化军队的嗜血情绪,进一步增强己方战士的攻击欲望。
于是,屠城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但是佑字营的屠城,却显然不同。
别人屠城,是一种个人行为的集体展现,是为了满足个人私欲而进行的掠夺式屠城。佑字营却并非如此。
他们并不是为了泄愤而屠城,定州的守军在熊族武士的强力打击下如摧枯拉朽般破碎,根本就没有造成佑字营多大的伤亡。
他们也不是为了财富和女人而屠城,因为他们即使在屠城时,也依然保持着严密的军列。
浅水清的命令下得很清晰:进入城中,将每一个非己方人员都当成敌作战士兵对待,以步兵方阵为主体,阵列前进,不可分散,所到之处,鸡犬不留。
也就是说,他们不是在屠城,而是在继续战斗。他们不夺财富,不抢女人,继续将定州城内当成战场在战斗。
他们的行进速度并不快,但他们整齐,有序,高效,如犁耕地,要将定州城的每一块土地犁上一遍。
在此期间,浅水清打开三门,允许当地民众逃逸,佑字营一律不加阻拦。但凡留于城内者,无论人畜,皆杀无赦。
这是有史以来,最奇怪的屠城,将每一寸土地当成战场,继续战斗,直到这片城市成为死地,再无一个敌国民众。
而对浅水清来说,这样奇怪的屠城,仅仅只是开始……
当洪天启跟着无双他们的步伐进入定州城时,这座城市静寂得仿佛已经死去百年。
脚下的血水,汇流成河,无数的尸体依然躺倒在血泊中。
大部分的尸体,都是来自敌方的,有些是士兵的,但更多是普通民众的。
在刚刚进城的时候,太多民众不知逃逸,他们一相情愿地以为,所谓的血色线香只是一个警告,并不具备真正的效力。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血香意味着什么。他们以为做个表面的顺民,就可以安全。于是,他们成为最初的被屠杀对象,并成为天风军宣告屠城的最佳证明。
浅水清在用他特有的方式来宣告:血香祭大旗,是用人命来祭的,那三支血色线香,并不只是玩笑而已。
随着一路的延伸,脚下的尸体渐渐稀少,更多的百姓已经在躲避和抗拒中找到了逃亡的路线,匆匆离开。
他们抛弃了自己的家园,也抛弃了对天风军的美好幻想,抛弃了一切家业,只为了能求得一线生机。
洪天启看着眼前这死寂的城市,一时间有些迷惘。
浅水清,你到底想做什么?
难道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屠戮天下苍生,真得就成为你现在的追求了吗?
还是你的内心之中……另有打算?
在看到浅水清之前,他无法得到答案。
惊风展也在愤怒,不是为了死去的人,而是为了后续战事所可能面临到的困难。
深入敌境,攻打敌国,表明上听起来是一件很光彩的事,但实际操作时的困难之大,其实远超乎人们的想象。
任何一支强大的军队,在进入了敌对国的领土上之后,有一个优势是绝对不存在的,那就是人数优势。
除非一个国家已经完全丧失了民心,否则一个抱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民族所拥有的能量是巨大而可怕的。
因此,当入侵者进入一个国家时,无论他进来的是二十万人,还是二万人,又或是二百万人,在人数上,都注定了是属于劣势的一方。
也因此,入侵者从来都是打精英战术,依靠高质量的战斗水准,控制城市,以点制面,以少敌多。而拉拢百姓,示惠于民,和屠城一样,也都是惯常做法。
相比某个深沟高垒的天险巨城,全民皆兵的卫国战争,更让对手害怕,更让对手面临巨大的失败风险。
前者打不下来,至少还有撤退和保存实力的机会,后者一旦失败,轻则损兵折将,重则甚至会被敌人反攻倒算,毁家灭国。
而在这里,决定这一切的,就是民心所向。
民心,是决定一场战争胜负天平的重要砝码。
对攻守双方来说,争夺民心,历来是国家战争中重要的一步棋。进攻方常常会示好于民众,争取获得当地百姓的支持,从而减轻将来执政与现阶段驻守的压力。
但是民众们天生的对外来侵略者的反抗情绪,却注定了防守方在这方面拥有更大的优势。
因此,对进攻方来说,争取民心,失败更加正常。
可是即便如此,只要进攻方不做出更大程度的威胁,只要不让当地民众感受到这种死亡的可怕,还是会有许多民众对敌方的攻占采取默认的态度。
这种默认态度,是进攻方有利于统治的重要砝码,是他们能在这个国家长期扎根下去的重要基础。
尤其是在铁血镇只有两万人的情况下,这种有限支持的重要性就更加明显。
没有当地民众的支持,两万天风军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打败止水的。
可是偏偏,浅水清却把这一切都破坏了。
他肆无忌惮地杀人,肆无忌惮地激怒止水民众。
别说这样他赢不了这场战争,就算是他赢了,换来的也只是千里荒芜,万里凄凉。
惊风展又怎能不怒?
他不在乎止水死多少人,可他在乎自己的进攻计划因此而被彻底搁浅。
或许,那正是浅水清努力想做的。
因为从一开始,浅水清在那场军事会议上,就对南无伤的军事进攻计划,抱有一种不屑的态度。
想到这,惊风展的心中突然一懔。
他自然知道浅水清与南无伤之间的矛盾,所以在那场军事会议上,南无伤并不征求浅水清的意见,他也不需要征求。而浅水清的不屑不支持在他看来也只是一种无奈的对抗而已。
但是现在看来,他似乎早有了属于自己的计划,而并非单纯的为了反对而反对。
想到这,惊风展的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他意识到,或许在接下来的进攻计划中,一切将再不象南无伤所想象的那样进行。
身为先锋官的浅水清,正在将一切引导向他自己的轨道……一个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轨道……
定州城守府。
浅水清看着地图,身旁是碧空晴恭敬站立。
半天攻陷定州,血屠全城,相信要不了多久,浅水清的名字将再次传彻大陆。不过与他曾经的战功相比,这次人们所传言的,将会是他的歹毒与狠辣。
定州城并不难打,但是浅水清却以屠城为己任,每到一处,必点血香祭大旗,凡不降者一律格杀。
这样的事情,不敢说绝后,至少也是空前了。
历史上,从未有一个将军,每战必屠城。
浅水清的脸上,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手里拿着一些小旗,每说一处地名,碧空晴就会随之说出当地的情况和民风民情,大致的守备力量以及城主何人,何等作风等等,然后浅水清就会在地图相应的位置上插上一面小旗。
当碧空晴说:“此地民风悍勇,城主死忠于国”时,浅水清会在地图上插一面红旗。
当碧空晴说:“此地城主软弱无能,贪婪怕死”时,浅水清就会在上面插一面蓝旗。
当碧空晴说到某城某地城主中庸平碌时,浅水清就又会在上面插一面黄旗。
很快地,整张止水地图上,已经查满了红蓝黄各色小旗。
看着地图上彩旗飘飘,浅水清满意的点点头:“看起来,真正能为止水效死的,其实并不是很多。”
“国主无能,奸佞当道,虽有忠臣,却不堪大用。中梁砥柱既以不堪,瓦片再强,也只能落地而碎。”碧空晴冷冷回答。
“对侵略者来说,忠臣可没有奸臣好啊。忠臣,常常会给我们制造麻烦,而奸臣,却只会帮助我们。象抱飞雪那样的死忠之臣,还是少点的好。”浅水清悠悠道,他的目光依然专注于地图上。
那个时候,碧空晴突然冒出了一个问题,明知道不适合问,却还是止不住地溜出嘴边:
“那么将军你呢?你认为你是忠臣还是佞臣呢?”
浅水清一楞,反问碧空晴:“我看上去很象佞臣吗?”
碧空晴立刻道:“佞臣者,损国利以肥一己之私,与能力长相无关。”
浅水清微微考虑了一下,最终还是叹息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还是靠近佞臣更多一些吧。至少……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考虑的。”
碧空晴笑了:“还好,浅将军损的,是对手的国利,而非己国之利。”
那个时候,浅水清却悠悠想到,如果某天,真要他在自己国家和个人利益之间做个选择,他会选择哪个呢?
只是一秒钟的时间,他便已经知道了答案。
然后,他笑了起来,他很认真地对碧空晴说:“我这样的人,要说罪该万死,那是半点不错。”